王昉最近觉得他身边的氛围怪怪的。
东方炯说到做到,“暴风计划”参与者在公司内的食品配给在第二天便得到明显改善。虽然色香味都提升不到半年以前的水准,但总算不至于让他们饿得半死不活。比较起来,勉强也可以算是质的变化了。
公司里的氛围明显比起前半个月活跃起来——当然,这是王昉的观察。
等等,他还有另一条观察结果:
这种氛围好像屏蔽自己了。
王昉很快发现,自己成了人群当中的一座孤岛。
原本在打印机旁闲聊的人,看见他走过来,会迅速交换几个眼神四下散去;在食堂排队时,自己身前身后的距离总是略大于其他人间的距离;甚至去洗手间时,原本碰碰撞撞的人群也不再一视同仁地撞上自己。
怎么说呢,好事儿,但好像又不太对劲。
突如其来的好消息,一定会有截然相反的背景。
除此之外,他还总是能感觉到身边人在有意无意地凝视自己。那些视线总使他如芒在背,可是当鼓起勇气回过头去时,又实在无法抓住那鱼一样滑的、分明带着戏谑意味的目光。
一来二去,王昉很快就发觉这不是巧合。
他察觉出身边正在酝酿着一个巨大的秘密,而它之所以是“秘密”,能够成立的主要原因,就在于自己的不知情。
好吧,换个说法,这是只针对王昉一个人的秘密。
不仅是周边同事,就连原本无话不谈的罗阳,近来似乎也有躲着他的意思。
王昉那种对于被特殊对待的恐惧感又涌上心头。
不知为何,被他人的目光包围时,他有一种被直接暴露在所有人眼前的窒息感。
而能给他解释的,除了罗阳,他想不到别人。
“你最近有听说什么关于我的事儿吗?”
终于,在某个经过细致考察的傍晚,王昉在去往地下酒吧的地铁上,成功截获了罗阳。
罗阳像是早料到有这么一刻,并没有表现出多么震惊的神情。王昉看见他尴尬地挠了挠头,然后说:
“有,但不确定跟你想问的是不是同一件事。”
王昉长出一口气。
“那你怎么不早说!快说,我听听。”
“啊?你确定吗?”
看见罗阳略带窘迫的表情,王昉心中已经警铃大作。
不妙,不太妙,连罗阳都觉得尴尬,那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儿。
——喂,已经不是好不好的范围了吧!
一瞬间,王昉的脑子里闪过很多在无良媒体笔下常常见到的花边新闻。但筛选许久,并没筛选出一条能够让所有人在一夜之间对他敬而远之的结果。
王昉实在猜不出那传闻能有多抽象,但也不愿意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凝视至此。
所以左思右想,他还是深吸一口气,然后,鼓足他眼下所有的勇气,说:
“说吧,死也得做个明白鬼。”
“他们说你和东方炯有一腿。”
啊?
王昉在大脑宕机的情况下瞪大了双眼。
不是等等,等等,好像死得更不明白了。
你这个有一腿,是我平时理解的那个有一腿吗?
啊?
和谁?
嗑CP嗑到自己头上,王昉姑且可以理解,毕竟当了两年社畜什么八卦没偷听过,但问题是——
“不是,他们不是开玩笑啊?他们是真的、认真的这么觉得?”
罗阳郑重其事的一点头,差点把王昉世界观点碎了。
“这不纯纯神经么!嗑魔怔了吧这群人!”
“他们还有证据呢。”
“啥证据,我,我一个当事人都不知道,哪来的证据?”
“他们说,全公司好几个低血糖晕倒的,只有你,被东方炯领下了,而且隔天就提升了整个公司参与者的伙食标准,不是爱是什么?”
王昉脑子里有很多匹野马奔腾而过。
“要照这个逻辑,你那包烟也挺暧昧啊。”
“那玩意儿,你要这么说那也是,关键人家别人也没看见啊。”
呵呵,那还真是很有道理呢,王昉咬牙切齿地想。
这种谣言,还真是让他无力辩驳。
他想起公司里那些意义不明的目光,顿时浑身汗毛倒竖。
那怎么办,也不能莫名其妙地就怼到那些在背后对他指指点点的人脸上解释吧,那不更成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不,等等,再复盘一遍整个事情的经过。
既然没有真的发生过,那这件事的逻辑关系一定会有漏洞。
很好,聪明如他,果然找到了。
“不是,这也不是啥直接证据啊,怎么就从找乐子上升成真吃瓜了?”
“我哪知道?我总不可能参与到这种对话里吧,先抛开咱俩这关系不谈,就是我真想参与,人家能和我说吗,和我说跟直接贴你脸上说有什么区别?”
——不太好了,聪明如他,在谣言面前也无力。
王昉还想再说点什么,但已经到了酒吧门口。
他已经很久没有来过酒吧了。面对这灯红酒绿、霓虹闪烁的场景,一时间,竟然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在限电严重的B城区,居然还有如此招摇、挂满了霓虹灯管,内里也灯光闪烁的酒吧,实在是出乎王昉的预料。酒吧中人来人往,但明显比他上次来时少了很多。
“这还能开?”
“当然。能开酒吧的,本来就都是和领导者有关系的。不过,现在,它只接待会员客人了。”
王昉看见形形色色的人,在灯光闪烁中纵情舞动。
然后,他听见罗阳说:
“要不要来放松一下?”
可能是被太过戏剧性的绯闻撞击了三观,王昉这次没拒绝。
他被谣言攻击的生命太飘摇,是时候,施加一点勇气了。
闪光,电音,人来人往;
酒精,汗液,**流淌;
兴奋,昏沉,精神混乱。
王昉很难分辨出自己所处的环境究竟如何。他只知道,他正身处一个半是梦境、半是狂想的世界。
肢体接触很快从一种酷刑变成平常,又从平常变成冲动。
王昉知道自己在失去理智,但是在本就缺乏理智的环境里,这是最安全的选择。
只有在举起啤酒瓶时,他才能察觉出自己的手,不受控制,抖得厉害。
不知道是谁摘下了他的眼镜,他的世界瞬间变得朦胧。在这朦胧的世界里,似乎连耳边聒噪的音乐都变得遥远而模糊。王昉只能感觉出,有来自其他人的触碰,使他浑身都滚烫得厉害。
好像有火,从他平静如水的生命中生长出来。
那火的生命力强壮到恐怖,几乎烧得他的心脏要从胸中跳出来。王昉第一次知道,自己的身体中,竟也有如此庞大的能量。
这一丛火,不仅在燃烧他的理智,似乎也在燃烧他心中许多交错纵横、如树根般错杂而稳定的存在。
工作,重要吗?
稳定,重要吗?
安全,重要吗?
或者说得再严重一点,生命,重要吗?
王昉望向天花板,那里,有星空般的灯光。
他的视线下移,再下移,忽然,在人群中,望见了熟悉却不可思议的一张脸。
那是……
桑若!!
王昉瞬间清醒过来,瞪大了双眼。
那张脸并不很远,在他脱离了眼镜后,依然可以看得清五官轮廓。
完全一致,连那闪烁的眉钉都一样。
王昉不敢置信地用力揉了揉眼,又向那方向看去。
那张脸或是感觉出他的目光,便转过来,嘴角略略上扬一下。
怎么可能!
王昉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从人群中站起来,又是如何从人群中艰难地挤到那处的。但当他费尽力气挤过去时,那人已经没了踪影。
是酒精的幻觉吗?
经此一变,王昉整个人都清醒下来,再难被酒吧的疯狂气氛所感染。
找了半个小时的眼镜,又花了半个小时找到罗阳告诉他自己要回去,最后独自迈出酒吧大门时,已经临近半夜了。
夏夜的微风抚上面庞,为王昉那逐渐冷却下来的心,又送来一丝清凉。
酒精的余热还在面颊上流淌。
坐在回家的地铁上,王昉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那人群就像被慢速播放的画面一般模糊——一时间,竟然也并不觉得那谣言是多么惊天撼地的大事了。
他心中,现在唯一能够震惊他的,是那疑似桑若的人。
不,这怎么可能,明明桑若六年前就已经死了。
回到家中,他连灯也顾不上开,直奔自己房间,然后,疲惫而直直地躺在自己那张小床上。
那时候,明明满世界的媒体,都在报道对桑若执行死刑的新闻。那个男人被一把老式步枪击中心口,当场击毙,血一直溅到最近的镜头上,怎么可能还活着?
望着漆黑一片的天花板,王昉眼前赫然出现了当时所有媒体都在疯传的那个血腥的画面。
那是大多数他们那个年纪的人,第一次如此直观地面对死亡。
城区文明发展至他们这代人,传统的死刑已经基本被淘汰。所以,当桑若被枪毙的消息出现在他们面前时,所有人都对此颇为震惊。
这个年纪的孩子,大概普遍是猎奇心胜过同理心。
可是不知为何,那时的王昉坐在学校的礼堂中,通过大屏幕,看着这残忍的画面,而满耳朵都是同学兴奋的交谈声时,他只是莫名其妙地想哭。
眼镜上蒙着一层雾。
——他又终于不敢哭,怕被人看见,怕自己也成为那个在所有人的嘲笑和调侃中死去的人。
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那么渺小,而且那么懦弱,长到十几岁,连哭的勇气都没有。
后来,等到所有人都忘记了,王昉还是会一次又一次地在独自一人时,叩问自己,如果这个被全世界看见了死亡的人不是桑若,而是别的哪一个自己不认识的人,他也会如此恐惧、如此悲伤吗?
——答案,总是肯定的。
“也许,我不是一个应该出生在城区文明的人。”
王昉把手放在胸口上,感受那颗年轻的心脏略有些快的跳动。
扑通,扑通。
震得他手心有点发麻。
城区文明不需要同情和软弱。那是人类发展到如今,应当被舍弃的情感。
王昉抬起胳膊,想摘去眼镜,却在床头上,摸到一排整整齐齐的糖。
一瞬间,东方炯的脸替代了方才眼前的血腥画面。
……还带着刚才从罗阳口中听到的那个抽象的瓜。
也不知道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
反正心情是更抽象了。
怒极反笑。
真他妈的,这辈子第一次的绯闻,竟然交代在一个男的身上。
还是最令人头秃的上司。
笑不出来了有点儿。
——等等,这么笑不出来的事儿,总不能只有自己一个人笑不出来吧?
当事人明明有两个!
一瞬间,一个对他而言很疯狂的想法浮上心头。
“你疯了?”
王昉脑海中另有个声音不敢置信地大叫。
“那是东方炯,东方炯啊!你没事儿招惹他干什么!”
对话框里的文字删了又打、打了又删,王昉的心中两道声音打得厉害。
但是酒壮怂人胆,王昉抱着手机苦思冥想了半天,最后居然真颤颤巍巍发出一条信息:
“东方总晚上好,抱歉打扰了您的休息,您作为如此不拘小节、与民同乐的领导,最近应当对员工间流行的新闻也有所耳闻吧?”
配表情,发送。
——很好,刚发送就后悔了。
王昉刚要熟练地冷笑一声撤回,发现消息已被对方阅收。
啊?
他眼睛又瞪大了。
不是,兄弟,凌晨两点了还没睡呢?
坏了,这把真玩脱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手机上浮出“对方正在输入”一行大字,还没等他缓过神来,对方的消息已经出现在眼前:
“有啊,你想怎么解决,我发声明?”
城区那一头,东方炯正忙着加速复盘从小凤族传回的信息。刚刚结束了这项工作,躺在自己办公室的沙发上,便看见了这条信息。
怎么可能没听说,他早在公司里放满微型监控了。
虽然本心不是为了这个,但,偶尔听一听也很有意思。
回忆起来,第一次听见这惊天大瓜的东方炯并不比现在的王昉平静多少。不过,由于在A城区时,他已经见识过类似甚至更为抓马的故事发生在东方熳文身上,所以冷静得也很快。
早料到过会有关于自己的八卦,只不过没想到会这么离谱而已。
他不是像东方熳文那么正直的人。这种程度的造谣在他看来,不过是员工们在闲暇时间打发时间的工具,并没什么攻击性。何况,说起来,其实让八卦缠身也没什么不好的。
至少,假的东西多了,真的东西,自然而然就被保护起来了。
显然,东方炯是忘了,并不是每个人都像他一样不拘小节,比如另一位当事人。
好吧,也不是拘不拘小节的问题。这事儿对他一个天天待在办公室又独揽大权的是小事儿,对王昉就未必了。
这属于他工作失误,帮人家发个声明澄清一下也是应该的。
“但是……您出面……不会越描越黑吗……”
“那怎么办,我不能为了你这事儿现去谈个恋爱吧?”
倒也不是不行,屏幕两侧的人忽然都想。
东方炯想起,明天,自己正好有个非常重要的应酬。
“我还真可以。等着,我尽快解决。”
啊?
解决谁,把我解决了?
王昉被这没头没尾的话说得懵懵的,但,再发消息,东方炯便失联了。
啥呀?总不会真来解决自己吧?
王昉很紧张,但酒精力量使然,他紧张着紧张着,竟然睡着了。
一夜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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