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睁眼，熟悉的雕花床顶映入眼帘。
他回府里了？
意识好似在云雾中沉沉浮浮，眼皮似坠了铅般沉重。
他似乎做了一个噩梦，梦里他被一只张牙舞爪、面目狰狞的怪物追赶，那模样好似一口便能将他吞入腹中。
周如望好不容易才将视线聚焦，听见身旁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原是小环正垂着脑袋打盹。
随着他身子无意识地动了动，那团缩在矮凳上的身影猛地一颤。
小环抬起惺忪的睡眼，看清榻上人的动静后，顿时喜上眉梢。
“公子！您可算醒了！”她几乎是从凳子上弹起来的，话音未落便已转身冲向门外，“夫人夫人！公子醒了!”
不多时，周夫人便匆匆进来，几缕碎发黏在沁着薄汗的额角，显然是一路疾跑来的。
见他安然醒来，她紧绷的肩膀陡然松懈，眼眶瞬间泛起水光。
周夫人的手颤抖着抚过周如望苍白的脸颊，眼里满是心疼，“好在你没出什么事，不然你爹又准备去杨府讨公道了。原本以为际中这孩子在外面历练了这么多年，总该沉稳些了，谁知道一见到你，还是跟小时候一样淘气。”
际中？好熟悉的名字……
周如望眨巴一下眼睛，慢吞吞问：“娘，你说的际中是……”
周夫人睨了他一眼，道：“虽说你爹爹与杨大人素日里常拌嘴皮子，但大人之间的恩怨原与孩童无干。你自小与际中相交甚厚，莫不是将他忘了不成？”
经母亲这样说起，周如望稍稍回忆起过去的事情，幼年时期他的确有个玩伴。
印象里对方总爱穿着一身藕荷色襦裙，扎着小辫，一笑眼睛便弯成月牙，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
可……
周如望猛然反应过来，惊惶地问：“可那不是女娃娃吗？！”
周夫人嗔怒拍了他一下，道：“胡说什么，人家是男娃。”
“不对，那打扮明明……”周如望下意识将记忆中那娇憨的表情代入到粉衣人的脸上，随即狠狠打了个冷颤。
“那孩子幼时性子顽劣异常，杨大人管束不住，一怒之下强令他着女儿家装束，想叫他收敛些，怎奈实在无效，只得将他送回祖籍乡中交由杨老夫人管制。”周夫人说到这儿，忍不住掩嘴笑。
她继续道：“离别前一夜，他竟偷偷潜入你房中，想要将你连人带被一并偷走，此事令杨大人被同僚取笑了许久呢。”
那晚周如望正熟睡着。
不知年仅七岁的杨际中是如何绕过守门的侍从的，竟悄摸翻了窗爬了进去。
杨际中那两条小短腿刚一落地，便屁颠屁颠跑过去，不由分说地就将周如望卷到被子里，想要将人捆了带走。
只是他小小的身体承受不住同龄人的重量，压根抬不起来，反而一不小心将周如望从床上扯到了地上。
见周如望被摔醒了，瘪着嘴开始哭，杨际中急得像只热锅上的蚂蚁，绕着他转圈，却不知该如何哄他。
于是他将在腰间珍藏许久的蛐蛐掏了出来想要讨好小阿望，结果对方一见到蛐蛐扁扁的尸体就哭得更加撕心裂肺。
外面的人听到动静，连忙找来了周夫人，这才阻止了这场闹剧。
周如望实在无法将儿时玩伴与方才那面目狰狞的人联系在一起，转而问道：“那他为何又回京了？”
“你这孩子，平日里劝你多与新贵相交总是不听。如今际中科考高中，算来快要入翰林院当值了，你竟不知这个？”
周如望一听顿时诧异，前世他身处翰林院时，并未遇见杨际中，为何这一世却不一样了？
莫不是因为他没有入翰林而是去了御前？
周夫人还在碎碎念着：“……那日景林宴上，那孩子也在，你们竟没有相见么？”
她絮叨了几句后止住了这个话题，开始吞吞吐吐起来，“阿望，你在陛下身边……”
周如望一听，觉得她的话十分耳熟，约莫又要问他委屈不委屈。
见母亲那话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的，周如望便主动握住她的手，违心安慰道：“娘你就放心吧，陛下又不是豺狼虎豹，不会吃了我的。”
周夫人眸光闪了闪，她其实并非此意。
宫中遣人将阿望送回府时，除了数名太医随侍，竟连陛下跟前的禄安公公也亲自跟来……
陛下于阿望恩宠过甚，实在奇怪。
自己的夫君倒对此感恩戴德，可不知为何，她心里总惴惴不安，只觉似有不祥之兆萦绕心头，偏又道不分明，只余一缕沉郁之气压在喉间。
她想了想，宽慰自己说不定是思虑过多，便点了点头，说：“天威难测，还是不要大意为好，凡事谨慎为上。”
听罢，周如望想起自己原先的计划，于是虚弱地靠在了周夫人的肩膀上，声音拖得软糯，委屈巴巴地说道：“娘，阿望觉得现在的身子绵软无力，稍稍一动便累得慌，怕是这几日……”
他话还未说完，周夫人便了然，笑说：“陛下那边自有你父亲去说，这几日你便在府里好好休养。”
周如望心中一喜，终于能逃离那暴君的魔爪了！
待周夫人离去，他忍不住高兴地在床上打了个滚。
忽地，窗口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周如望探头一看，却见一块粉色衣角挤入了窗子里，他顿感不妙。
果不其然，那道熟悉的人影利落地翻窗而进。
那人正是前不久如索命恶鬼一般追在他身后的杨际中。
“你、你如何进来的？”
杨际中嗤了一声，道：“我说我是杨家大公子，谁敢拦我？”
他拍拍身上沾染的尘埃，哼了一声道：“还以为你是故意不搭理我，没想到你竟是将我给忘了！”
周如望默了默，谁能料到那穿着粉嫩襦裙的女娃娃长大后竟摇身一变成为了眼前身高八尺的男儿郎。
杨际中走过去，一屁股就坐在了他床上，大大咧咧地说：“不过我原谅你了，毕竟多年未见，记不得了也无可厚非嘛。”
瞧见他衣角上还脏兮兮的，周如望抿了抿嘴，却又不敢说什么，再抬眼一看，那人自顾自地说着话，好似完全不在意他的沉默。
好奇怪一人。
杨际中瞧着眼前因落水而面色发白的人儿，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他的脸蛋。
触感柔软细腻，杨际中不自觉地用力捏了捏。
周如望被他手掌捏得嘟起了嘴，含糊不清地说：“松……手。”
“你还是和从前一模一样，这小脸蛋仍是这般鲜嫩，”杨际中两手贴住对方双颊，像是揉面团似的揉捏着，“像一颗被剥了壳的荔枝。”
周如望脸颊被揉得发烫，眉头拧着，要推开他。
这是什么话，他才不是水果。
杨际中说着，忽然向他凑近，悄声说：“你与那陛下，是什么关系？”
周如望揉揉自己的脸蛋，眨巴眨巴眼睛，道：“嗯……君臣？”
听了他这话，杨际中觉得没趣，不依不饶问道：“你确定？我可听说陛下性情暴虐，十分难伺候。”
周如望歪歪脑袋，所以这与他有何关系？
杨际中挑眉道：“你落水后，可是陛下将你捞上来的！他还亲自将你抱起来带走，旁人想要接手都不肯！”
他促狭地挤了挤眉毛，“你和陛下……”
意识到什么，周如望下意识想要向身后摸去，但碍于眼前这人，他克制住了，攥紧了手。
想必是落水之后身子湿了，容易被他人发现那兔尾罢了。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干净清爽的衣裳，暗自思忖，难不成这衣服也是萧时璋亲手换的？
刚有这念头，周如望立刻甩了甩头，将这个令人胆颤的想法扔出脑袋。
“你发什么呆呢，倒是陪我说话呀……”
周如望倒进床里，拿被子蒙住脑袋，落水后他本就有些有气无力了，此刻不过是强撑着与杨际中对话。
“不许睡觉！起来陪我，快起来……”
被杨际中从被窝中硬生生挖出来的那一刻，周如望又感叹又好奇，同样是落水，这人为何还有这么多的精力？
他究竟是吃什么长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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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两日，周如望都称病留在府里，一步也没踏进过宫中。
原以为萧时璋绝不会轻易放过他，必然要派人来抓他回去，谁料都过了两日了，宫里还是静悄悄的。
甚至连那精怪也安分得很。
周如望虽有些奇怪，但也乐得安生，至少不必时时担忧自己的脑袋了。
没了精怪烦扰，也没了暴君的折磨，周如望莫名有些恍惚，开始怀疑自己重生的真假。
难不成前几日的事情只是一个噩梦？
然而身边与前世完全不同的变数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他，那一切都是真的。
而其中最大的变数便是杨际中。
他上任了翰林院编修，却不知哪来的时间，一个劲地往周府跑。
周如望本以为自己已经算称得上不务正业了，谁知杨际中更加放肆，从宫里回来之后便拉着他到处溜达。
若是周冠清知晓了，必然要数落他们一番。
但相处两天之后，周如望却没了一开始遇见杨际中时的排斥，反倒觉得他有趣。
毕竟周如望身边尽是循规蹈矩的人，鲜少有像杨际中这般不拘小节甚至肆意妄为的人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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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日里，宫中依旧音讯杳然。
周如望心下渐生不安，三日前萧时璋还将他狠狠按于榻上恫吓，甚至将他视为他人派来的奸细，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尚在眼前，如今却似将他这个人忘到了九霄云外，连半分音讯也无。
杨际中听闻他的忧虑，眼尾漫上三分戏谑之色，吓唬道：“山雨欲来风满楼，大抵便是如此。此刻越是沉寂，往后怕越是要掀起惊涛骇浪呢。”
果不其然，至夜时分宫中便遣了太医院的人来。
那太医嘴上只说瞧瞧如望的病体可曾痊愈，可话里话外潜藏之意却是十分明显。
周如望听着，觉得自己的脑袋又有些不稳当，心中惊惶，满脑子都是——
萧时璋一定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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