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绿色的垃圾桶足有半人高，直愣愣地矗立在石墙前，四周细小飞虫萦绕。
腥臭的液体从桶身缝隙处流出，如饱腹的胖子被割破肚腩，流出烂乎乎的脂肪。
柒吾捏着鼻子凑近看，垃圾桶上有莉亚的爪印，还粘着几根沾满污泥的毛发。
——莉亚确实来过这里。
可接下来它会去哪儿呢？往前或往后？
它不会在这条单行道路无缘无故地消失，也不会攀越过严丝合缝的石墙，跑到高架桥的另一面。
那便只有两种可能。
第一，往看似有通路的正前方深入，这片区域被巨大的承重桥墩遮挡，监控画面恰好也丢失了视角。
第二，往相反的方向离开。另一侧区域无障碍物遮挡，照理来说监控画面应该把莉亚的去向拍摄得十分清晰，然而它却如同骤然消失般再也没有身影了……这一点出乎常理。
但如果结合那辆驶出的冷冻货车来看，就会出现一种推论：莉亚是跟随着车辆一同离开的。
柒吾往后退了几步，离开垃圾桶，继续往前走。
路旁丢着几个包装亮眼的易拉罐，中部被轧扁，浓黑色的甜味饮料悉数流淌而出，在地面上汇聚成一道道明显的棕褐色水痕。
水痕一路往下，似乎地面存在着高度差。
柒吾看着一道道黏腻的水痕，手臂皮肤不由得浮起一层鸡皮疙瘩。易拉罐里流出的液体更具胶质感，仿佛凝固着一群微生物的死水，搅合起水沫后又加入了大量的糖油混合物，才会有种冒牌石油的黑稠感。
——头号食品公司的畅销款功能饮料。
这款饮料，不会是真的拌入了机油了吧……腥臭又发膻的甜味，在加上隐隐约约的、刺鼻的油酸味。
柒吾快速移开了目光，不敢细想。
顺着水渍往前看，顺着混乱的垃圾堆往前走，视线终于变得开阔。
眼前，是一处生长着各种脓疮的水面。塑料垃圾袋漂浮在水面上，白透透的像腐化的骷髅头，水波晃荡一下，易拉罐晃悠悠碰撞到一起时，“叮”的传出一声清响。
泛绿的水中倒入了更多不溶于水的污浊液体，从水底浮起一层油脂，焦黑的碎屑粉末漂浮打转儿……像一锅冷透的骨头汤。
如若要这场景讲得更具艺术性，倒像混入多种油画颜料的肥皂水，画笔搅动一下，或青或黄的颜料融合混杂，打着绺缠编为一幅抽象画作。
强烈冲突的视觉效果，理智一点来形容，像嗑大之后光怪陆离的幻觉。
柒吾眼神躲闪，光是看着这片污水，精神健康度仿佛就会急剧下降。
她将目光转移至水源尽头，杂物堵塞出水口，浮肿的木条将唯一的出口彻底堵死。
“水渠口……”柒吾喃喃自语道。
关于莉亚的去向，现在可以彻底排除第一个设想。就算听着实在不可置信，但排除所有不可能之后便只剩下一种可能——莉亚是搭乘着冷冻货车一同离开的。
至于莉亚是出于某种目的跳上货车，在未被驾驶员发觉的情形下离开；还是在被驾驶员发现后，以被威胁的姿态带离现场……这就不得而知了。
心中的推论暂时搁置，柒吾的目光却依旧死死盯着水渠口。
更大的隐患接踵而至，危机四伏处悄悄降下厄运。
她无比清楚，这是一处废弃的水渠口。
“连接工业区和海湾区的高架桥底下，东南角的水渠口。”
——和雅戈描述中的取货位置别无二致。
柒吾低下头，强压下惴惴不安的想法，眼神仔细地在地面搜寻线索。
车轮辗过污水，留下几道残缺的污黑色轨迹。
同样被辗过的，还有一只烟头。
香烟？！
柒吾刚想伸手捡起，就听见卢修斯开口提醒：“细菌污染度超标，不建议接触。”
柒吾愣了一下，恍惚间回神，发觉自己太过鲁莽了。她蜷缩回手指，指尖却颤抖个不停。
这款香烟她印象很深。
烟头处有一圈金色花蕾包边，烟支细长，听说还有股茶花香味儿。
没错，正是雅戈常抽的一款烟。
“怎么会……”柒吾的脑袋“轰”地一下炸开，空洞的脑海中只能听见剧烈跳动的心跳声，“砰砰”声吵得她脑袋发懵。
这件事怎么会牵连到雅戈？
莉亚的走失是奥芙拉·罗斯戴尔和方归锦布下的一个陷阱吗？还是詹姆斯·罗斯戴尔的反击？这件事，到底谁才是幕后主使？
柒吾的眉角突突直跳，她只能暂时相信方归锦对她说过的那些话，那女人保证这件事要不了她的性命，她也多少察觉到罗斯戴尔太太的对立面是詹姆斯·罗斯戴尔……
莉亚的走失，更像是个意外。奥芙拉·罗斯戴尔悲伤的表情，柒吾并不觉得那也是伪装。
那么提供任务给雅戈的委托方究竟是谁？
“灵蛇帮”吗？
但也不能仅凭一双闪着红光的义眼就断定是“灵蛇帮”的人……毕竟植入发光型战斗义眼是一种时尚潮流。
当初她在中华街那面满是涂鸦的灰墙前，看见的那个赛博精神病，眼部也植入了同款义眼。汨罗公司在广告营销中截取了逮捕现场的影像，让这款义眼的名气更上一层……因此，选择植入这款义眼的人数逐渐扩张，不再具有独特性，不再独属于“灵蛇帮”。
柒吾再不理智，也只知道不能妄下结论。
但是……万一真的是“灵蛇帮”呢？这意味着，她们会惹上一个危险又疯狂的帮派……
柒吾操作眼部插件，拍摄了一张水渠口的照片，发送给雅戈。
【还记得你之前和我提过的，黑十字交给你的秘密运输任务吗？取货地点是在这里吗？】
消息发出去，柒吾也稍微冷静了一些。
她耐心分析了一下时局，“光华教”和“灵蛇帮”分管不同社区，多年来虽无大规模武装冲突，但一向不太对付，小打小闹不少。
“灵蛇帮”势力长期盘踞工业区，抢占了一座头号食品工厂，明面上的业务是水培肉生产以及输送至全市肉铺的零售服务。最近一个多月，食品工厂好像和头号食品公司闹得不太愉快，到现在也没达成一个共识。
柒吾不知道工厂和公司双方究竟在争执些什么，但“灵蛇帮”内部肯定早已忙得焦头烂额，不太应该还有闲心来招惹“光华教”……
而身为“光华教”实际掌权人的黑十字怎么会无故掺和进一片泥潭中呢？除非有利可图。然而，他会顶着无数压力接受“灵蛇帮”的委托吗？说难听点，在绝大部分礁石区的群众心里，这一行为无疑为弃甲投戈。
但说到底，黑十字也是个生意人。他的想法，柒吾从来看不透。
柒吾越想越头疼，只感觉脑袋都快爆炸了。然而这时，视网膜上却跳出了一条雅戈的回信。
【位置没错！但是……你在那地方干嘛呢？】
肯定的回复，一榔头将柒吾敲打得眼冒金星。
完蛋了……任何一丝侥幸的巧合通通被拔除，现在只有一项板上钉钉的事实。
——莉亚跟随着一辆冷冻货车离开了，而这辆冷冻货车曾由雅戈经手，走私过一次秘密委托。
至于目的地，极有可能是雅戈口中的位于荒原的蛋白质农场。
柒吾沉默不语，在通讯界面删删减减了好几行字，最终还是简单搪塞、敷衍道：自己是来海湾区附近的沙滩散心的，偶然发现了这个地方。
雅戈隐约生疑，真的有如此巧合的偶然？她多少能猜到柒吾有事儿瞒着她，但她更欣慰的是柒吾终于愿意走出家门。
柒吾在DX离世后状态一直很差，找一处僻静的地方散心，能让她心情放松一点其实也就好。
雅戈的通讯信号飘飘忽忽，荒原上凛冽又狂劲的风吹过，似要割下一片脸肉。雅戈扣紧护目镜，干燥起皮的嘴唇翕动了几下，语音转换成文字发送了过去。
【照顾好自己，日子过得开心点。别的事情，我都能搞定。】
柒吾看到消息的时候，眼眶微微泛红，鼻腔中一阵发酸。
她何尝不想同样能保护着雅戈？
尽管她们之间存在着巨大的武力差距，可柒吾从未想做个甩不掉的拖油瓶、弱小的寄生物，期盼着雅戈无时无刻的保护……雅戈已经保护过她无数次了，她不想临死前还只是个懦夫。
……
一开始，她发现了仿生人玛丽被篡改录像资料的事情，将怀疑的矛头直指詹姆斯·罗斯戴尔，但他并不是布局的人。
奥芙拉·罗斯戴尔和方归锦才是。
但她们也绝不会多此一举，将另一方未知势力拉入时刻会失控的局面……黑十字、雅戈、冷冻货车、秘密委托……这些又究竟代表着什么呢？
柒吾看不穿这层迷雾，她只确信自己绝对不会放任雅戈沦为一枚弃子，被卷进权力旋涡，任狂风撕卷得七零八落。
现在，她有了无法放弃的理由。
因此，她会不计一切后果地继续追查下去，直到事实真相一条条清晰地摆在她眼前。
她收回了眼眶里滚烫的泪水，不甘心地看了卢修斯一眼，“走吧。”
离开这片区域的路上，柒吾一直在想，如果她也是一枚棋子，那她现在在棋盘的第几格，她离终点线还有多远？执棋的人看得是否还满意？
她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拨通了方归锦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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