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环境昏暗无光。
只有天花板上垂下一盏冷白色的白炽灯，光线自上而下打在检查官骨骼感的脸庞上，肃白如一尊无表情的蜡像。
一股无形的压迫感在空气中蔓延。
检查官的帽檐压得很低，基本看不清他的眼睛。
柒吾将文件放到冷飕飕的桌上，顺势推到他面前，“文件都在这儿了。”
检查官闷声接过出入关报批文件，捏起一页纸低头翻看起来。
“姓名？目的地？”
柒吾看了卢修斯一眼，他顿时心领神会，神色认真、一丝不苟地回复问题。
“为什么去荒原的蛋白质农场？”
“为了洽谈业务。我们经营的肉铺最近供货量紧缺，收入急剧下滑，时刻面临着倒闭的风险。因此，我们打算直接与蛋白质农场的负责人接触，寻求一个合适的价格从源头进货。”
这个说话合情合理，找不出丝毫漏洞。检查官抬眼，扫了对面这位接受询问的人一眼——无论是微小的肢体动作，还是脸上的微表情、神态，都证明他并非在撒谎。
检查官继续问道：“打算去多久？什么时候回城？”
“九月五号到九月十二号，为期一个礼拜。最晚九月十二号晚上十点前，我们会准时返回。”
检查官轻点下头，“唰唰”翻页声回归平静，他合上文件，随手扔到桌子上。
冷白色的光影摇摇晃晃，如钟摆般在文件纸页上来回晃动。
他迟迟不肯动作——在文件上敲上一个代表通过的红色印章。
虫影在眼前一闪而过，蚊虫嗡嗡绕着白炽灯打转。
柒吾倾身，从口袋里掏出那块承载着三万块巨款的数据芯片。她一抬手，芯片不轻不重地拍在纸页上。
“哦差点忘了，还有一个额外增项。”
她的嘴角慢慢牵起一个微笑的弧度，眼里却没有任何讨好的意味。细看之下，那是种皮笑肉不笑的麻木和阴森。
检查官并未察觉，眼神如抛落海底的船锚般，死死盯在那块薄薄的数据芯片上。此刻，他根本顾不得柒吾的存在，瞥了她一眼后便迅速抬手抽走芯片，还美其名曰：“小姑娘还挺上道儿。”
他一手挡住胸前，扫描桌上的数据芯片，心里默念着金额上“0”的数量。
随后，他拿起数据芯片，大拇指揉搓几下，畅享着几秒后这笔巨款就会汇入他的账户。
检查官努力表现出一副平静的姿态，抬起下巴指示一旁的印章，“自己盖好印章，离开的时候记得带上门。”低下头时，他嘴角的弧度喜不自胜。
柒吾识趣地回了一句“没问题”，伸手拿过印章。她握着方方正正的印章，重重往鲜红色的印泥里碾压了好几下。“砰”一声，“通过”两字压上文件首页，扎眼的红色与黑白分明的文字段形成鲜明对比。
一切结束后，柒吾腰背笔直地从座椅上站起，拿着文件，头也不回地离开。
卢修斯将印章印泥放回了桌角处，转身快速跟上柒吾。他短暂停在门口往里环视一圈，特意观察了一眼座位上的那名检查官——他早已急不可耐地将数据芯片接入了自己的脑机接口。
卢修斯轻轻关上门，在柒吾“你又在看什么”的嫌弃目光中，加快步伐来到她身侧。
*
车辆“嗡嗡”引擎声启动，人工智能微笑着欢迎两位乘客的回归。
它说：“即将驶离灰羽城。为了应对荒原上发生的特殊情况，我已将车辆调整为防御状态。”
柒吾看着车窗降下一层暗黑色的金属材质，不由得发问：“这玩意儿防弹吗？”
“特殊防御层能抵挡绝大部分具有破坏性的袭击。子弹、炸弹、甚至是冲击炮，通通不在话下……当然，其中并不包括核弹。”
“哈—哈。”柒吾配合地干笑两声，唇角抽搐。
这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核弹……再来一次核弹轰炸，别说灰羽城，整个北大洲都得跟着完蛋。
自从世纪初的第三次世界大战之后，绝大部分的土地和水资源均被污染，不再适宜人类居住。逐渐地，人类聚居点向北大洲深处扩张，在污染较轻的区域重新建立起秩序。
于是，一座崭新靓丽的、代表着新生与希望的城市拔地而起——灰羽城，由大型公司出资建立的新城市。
它时髦又新潮，高科技感充斥生活角落，吸引着每一个心怀美好愿望和雄心壮志的年轻人。
可当你真正走进这座钢铁丛林中，高耸入云的公司建筑瞬间会压得你喘不过气，走过逼仄狭窄的人行道，挨肩擦背，车辆忙碌，你却迟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位置。
最后，会怎么样呢？
窝在自己昏暗杂乱的出租房中，呼吸完最后一口氧气后死去？还是等待着几个月后，有人会在街道巷尾发现你腐烂生蛆的尸体？
柒吾知道自己人生最后的下场，一定不会比上述这些好到哪里去。
她或许也可以像DX一样，以一种更平静、更安详、也更残酷的方式死去……
柒吾望着黑沉沉的车窗，长叹了一口气。
当然了，她现在根本不可能真的去思考死亡的事情，她要活着，活着偿还完所有贷款，活着去尝试更多新事物……以及，找到一件她真正热爱的事情。
两个小时后，出租车安稳停靠在路边。车窗外的黑色防御层降下，亮如白昼的光线直直洒进车内，如一记闷棍砸得人头脑发昏。
柒吾不由得眯起眼，眼角泛起几滴生理性泪水。她走下车，眨着眼，顺着睫毛缝隙处打量四周的环境。
荒原——比她想象中还要辽阔，土黄色的地面扬起尘土，长满尖刺的风滚草空荡荡地大风中打转。荒原中鲜少能见到几株绿植，大多是些低矮的、灰头土脸的灌木丛。
热气凝固在脚边，烫得肌肤发红发痒，柒吾往前跑了两步，荒原酷热的空气灌入鼻腔，窒息感随之铺天盖地袭来。
空气中夹杂着灰尘砂砾，闷重、汹涌，却又带着股野蛮生长的生命力，独属于大自然的气味蓬勃兴盛。
柒吾嗅着这股气味习惯了，反倒觉得比城市中无处不在的化工塑料味道、以及烟草、毒|品腐烂燃烧的味道都要好得太多。
出租车开远了，偌大的天地间只留下两人渺小的身影，远处山峦间是一片深红色的云霭，暮色温煦，将人影拉得细长。
柒吾走在荒芜又壮美荒原上，周围的一切仿佛离得她很远，无法捕捉流逝于指缝……忽而，一阵裹着泥土味道的大风刮过，燥热散去后，尘土粗粝又厚重的感觉仍停留在肌肤上。
去往蛋白质农场的道路不算远，走了十几分钟就来到了正门口。
门口没有专人看守，高高的围墙上密不透风的监控摄像头取代了安保功能。
根据柒吾现在的黑客水平，如果不要命地入侵、关闭这些摄像头，绝对会触发警报。卢修斯也不行，这里的摄像头太多了，网络安全员一旦反应过来，开启封闭戒备，等待他们的只会是瓮中捉鳖的结局。
水泥墙很高，防护网上伏着一圈薄蓝色的高压电，翻墙过去和找死无异。
高高筑起的墙面密不透风，柒吾转了一圈，发现根本没有一处窄小的缝隙可供人通过。如此严密的安保程度，想靠暴力手段从外部入侵绝不可能。
柒吾走远了一些，躲在树叶稀薄的大树底下，背部倚靠着粗壮的树桩，双手垂在膝上，大口喘气。
暂时遮挡住灼灼日光，她望着不远处的蛋白质农场出神——那扇铜墙铁壁般的大门，看着可真严苛。
“卢修斯，想变成工厂生产的鲮鱼罐头吗？”她抬眼问道。
“？”
柒吾不紧不慢地从随身携带的背包里取出了便携电脑，打开，输入一串网址。
她说：“先说好了，你打工的收入都归我。”
卢修斯思考了片刻，看到电脑屏幕上的招聘页面，才恍然大悟：“所以，打工和鲮鱼罐头的关联是？”
柒吾拖动着页面，目不转睛道：“给公司打工的感觉，不就像将自己制成一个没有自我意识、任人宰割的鲮鱼罐头？负责招聘的经理还要挑肥拣瘦，看看你是否具有性价比？”
云里雾里的一通大道理，卢修斯无法理解这种比喻。入职公司不是代表着更高的薪资待遇吗？那为什么要对接下来的生活感到沮丧呢？
招聘网站上大多是些短期工作，薪酬高，作业强度、难度却也不低。
因此，不少在荒原中生活艰难的人都会选择应聘这类工作，招聘经理也将这部分人当做职工首选……毕竟，一个走投无路的人，你随手扔给祂一片面包，祂都能感恩戴德，像条狗一样跟随你……
“有了！”
“蛋白质农场的招聘广告——负责农作。”
页面上的招募内容写得很清晰。
【计划招募20人，负责土壤开垦以及化学地下水处理。】
【如果人数不足，则需要进行团体混合作业。
提供集体保险合同，除基础薪资外另加25%补偿金】
【合同履行完毕三个月后支付补偿金】
蛋白质农场从属于绿源生物技术公司，与头号食品公司同为该公司旗下子公司。
因此，招募页面最后留下的联系人正是绿源生物技术公司的员工。
柒吾很快填写好了申请表，表格上只需要填写上自己的姓名和ID编码用于身份核验，除此以外别无其他要求，不需要工作经验，也不需要任何过往的人生经历。
她开始填写卢修斯的资料，随口说道：“放心。只要能干活，他们才不会管你是谁。”
“甚至……”她慢慢抬眼，看向卢修斯的双眼，“仿生人能带来更高效的工作效率。相信我，他们绝对会对这件事乐此不疲。”
卢修斯轻点了下头。柒吾说了，要他相信她，那么他就不会产生异议。
申请表一经发送，回复信息便很快在屏幕中央弹出。
【恭喜您！您已被我司录取！】
【请前往约定地址，联系人xxx】
柒吾按下确认键，一阵令人眼花缭乱的烟花从屏幕中窜出，颇有种资本主义虚有其表的绚丽。
蛋白质农场很缺人手，他们敞开血盆大口欢迎每一个游走在社会边缘的人。工资开得不高也不低，2000新币一个月，好过于流浪街头，却也不会给生活带来实质性改变。当然，他们也不会告诉你这份工作会给身体带来什么不可逆的损失？
柒吾自然也不知道这一点——因为招聘网站上没有告知危险。
她朝仿生人点头示意：“走吧，鲮鱼罐头。哦不对，我也是个鲮鱼罐头了。”
摆上餐盘的鲮鱼罐头。
她莫名觉得自己有些忍辱负重——当初有多不希望为公司当牛做马、榨干人生价值，现在就有多需要成为这类人。
……
蛋白质农场的大门前装备有一台自动识别身份的机器。
机器扫描了柒吾的人脸，瞳孔，指纹，成功从公民数据库里核准了其身份。
轮到卢修斯的时候，机器自上而下逐一扫描。
一条细长的红光从卢修斯的脚尖渐渐抬起，穿过他的腿部、腰背、上半身、最后是头颅……红光迟迟不散去，停留在他的脖颈间。
滋滋滋——
一阵电流声后，人声从外置喇叭中响起。
打工真好啊……ptsd了（破大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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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寻猫路之六，荒原农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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