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吾缩在角落里数蛋白块。
昨晚的蛋白块是草莓味的。众所周知，腐烂的果肉有股酒酸味，而这块蛋白块干涩又酸苦，入口后软趴趴地黏在上牙膛上，她舔了好几圈牙周，梗着脖子生生将其咽下。
柒吾一想到那股味道，喉间就会泛起一阵怪味。她吞咽了几下口水，手上将锡纸包装的蛋白块一一排开。
从左到右有五块。
左数两块是卢修斯的份额。他不需要摄入物质能量，自觉在食堂配餐时把当天的蛋白块送到她手中。
柒吾问他有没有莉亚的行踪，他只摇摇头，说自己一直忙于肉类原料养殖工作。“原料是什么？”她好奇地追问。
卢修斯说：“蟋蟀、蚯蚓、蝇蛆、蚕蛹之类高蛋白质动物。”
柒吾顿时脸色铁青，“所以这就是我一直吃的‘肉糊糊’？！”
她脑中不由得联想到在青石板上蠕动的、交缠的胖白的蛆虫，踩一脚下去还会爆出黄色汁液的那种……
柒吾又想起餐桌上合成加工的牛肉、鸡肉，肉片中霎时涌动出几条蛆虫，她浑身战栗，肠胃绞痛，似乎随时可以把所有的食物残渣呕出来。
所以，冷静下来之后，柒吾暂时失去了进食的**。
柒吾的手指停在一块菠萝味的蛋白块上，这是她今日的餐食配额。
尽管已经连续工作了26个小时，她依旧感觉不到一丝饥饿与疲惫。康普茶的提神效果比她预想得更为可怖，简直像给自己的身体注射了一针兴|奋|剂。
剩下还有两块则是属于Lin的配额。
柒吾眼巴巴地看着她喝完一杯康普茶，又看着她随手将蛋白块扔到她面前。柒吾眨眨眼，问：“您真的不吃了？肚子不会饿嘛？”
Lin头也不回地离开食堂，甩下一句“不饿。”
Lin总是穿着一身厚重的防护服，兢兢业业地处理沉砂池中泛黑的化工污水。从昨天到今天，柒吾从未看见过她阖眼休息。她好像一直都在工作，吃饭、喝水、休息已经从她的人生中剔除了……
就连现在是难得的夜间10分钟休息时间，Lin依旧全副武装，在一墙之隔的化工处理室内筛选污水残渣。
老员工都有加班薪资补贴，还有业绩提成，每一个都专心致志扑在工位上，守着一池池发黑的化工污水。身体闷在厚重的防护服里，下半身浸泡在污水中，工作结束脱下防护服后，总是大汗淋漓、眼神空洞疲惫。
柒吾不愿承认自己消极怠工，她不想拼掉半条老命，末了还只是拿2000新币的基础工资。
夜间10分钟的休息时间只剩下2分钟，除她之外的所有员工早已赶往工作区域了。
时间无声走动着，柒吾心中郁闷，将五块手指厚的蛋白块逐一垒起，在木椅子上建起一座迷你堡垒，“啪”地一下弹开手指，蛋白块堡垒瞬间溃散跌落，骨碌碌滚下椅子。
蛋白块绕着地面兀自转悠几圈，陷入平稳时刻，耳边的通讯设备却倏地响起Lin的声音：“过来处理废料。”
“！”柒吾猛地从地上蹲起，回复道：“好的！马上来！”手指拾起脚边的蛋白块们，胡乱塞进员工制服大喇喇的口袋中。
柒吾戴上防护头盔，拉开休息室的大门，走入消毒通道中。
……
在Lin的教导下，柒吾在一天半的工作时间内基本熟悉了化工污水的处理流程。
高蛋白质原料加工为“肉糊糊”过程中的化工污水需要处理，开垦土地以大规模繁殖、肥料、水源灌溉后的残渣也需要处理。
一间高度现代化生产的工厂从来不缺工业化的化工污水处理系统，但蛋白质农场的化工污水处理系统更多依靠人力——机器的磨损、维修费用，与廉价劳动力的性价比一对比，哪一种为更优选择？已然十分明晰了。
柒吾穿过咣当作响的金属脚手架，表面生锈腐蚀的栏杆在寂寥的空气中来回晃荡，仿佛时刻要散架。
她的脚步踩得很沉，只因防护服十分笨重，没走几步贴身衣物早已就被热汗洇湿。
她大口喘着气，踏进了黑水弥漫的沉砂池中，呼出的热气糊在头盔面罩上，白花花一团看不清眼前。
Lin捻着掌心中暗黑色的渣滓，仔细分辨能二次使用的原料，看见柒吾晃晃悠悠的身体，偏过头问：“没休息好？”
传入柒吾耳道中的通讯声夹杂着微弱的电流声，柒吾脑袋发胀，勉强提起精神：“没有……防护服太闷热了，热得我都发懵了……”
Lin弯下腰，筛格捞起一推乌漆嘛黑的废料，随口问她是否开启了空气内循环系统？
柒吾当然开了，几乎把防护服所有内置功能按了一个遍，但空气内循环只能带来极其微弱的凉风，根本无法驱散汹涌的热意。
“那就再忍忍吧，明早6点换班。”
Lin灼热的呼吸中吐露出了最冰冷的话语。
还要工作8个小时……柒吾半瘫软下身子，咬咬牙，认命似的接过Lin递来的筛格。
头顶上方总是投射着几束炽白的灯光，照亮污水水面。
后半夜时，柒吾的视线逐渐变得游离恍惚，长时间的机械工作让她的思维变得迟钝。
手掌在污黑的水下游动摸索，忽然，她触碰到了某个物体坚硬的表面。
她用手指勾住这个不停游荡的物体，自上而下的描摹轮廓……长度足有小臂长，宽度却十分窄小，一只手足以轻松握合……她手掌慢慢向上抚，摸到一处微小的隆起，边缘略有些崎岖，蜿蜒不平。
她心中泛起一阵嘀咕，果断将这长条型物体拿出水面。
刺白的灯光下，柒吾手中这节“短棍”表面森白，细小凹陷处藏着乌青色的渣滓，两端微微泛黄，细看之下隐隐有几道鲜红色的血管。
“我靠！”柒吾一时间后背发寒，身体僵在原地，嘴唇发颤：“这不会是……”
她见识过不少风化溃散的骨骼，也亲手处理过不少鲜血淋漓的人类四肢，但那些，都在医疗手术台上。
而这节骨头，看着十分像人类的胫骨。
人骨，出现在蛋白质农场？这绝对不是个好兆头。
她瞳孔瞪大几分，手指一松，这节骨头“嘭”地一声又落回了污水中，溅开一圈水渍。
Lin闻声扭过头，看着水面悠悠荡开的涟漪，问：“摸到什么了？”
“没、没什么……”柒吾心虚地避开眼神，抬起腿走动几下，让水圈范围不断向外扩张，波澜不平无从寻起。
Lin低下头，手臂在污水中游动几下，很快抓住了那节骨头。她将骨头提起水面，腐臭污浊的水珠一滴一滴地坠落着。
她举起在灯光下摆动了几下，骨头折射出的光泽感刺得柒吾快要睁不开眼睛。
“骨头。”Lin盯着这节骨头，像是在宣读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
“这是动物的骨头吗？刚才真是吓了我一跳……”柒吾问道。
人骨和牲畜骨头间的差异，懂行的人一眼就能分辨。柒吾不动声色地注视着Lin，夸张地摆出一副震惊又无助的模样。
Lin冷淡地扫了她一眼，说道：“可能是吧。”她见怪不怪，随手将骨头扔进了一旁的大铁桶中。
“咣当——”
“咣当——”
骨头撞击着铁桶内壁，漫长又幽深的响声回荡在偌大的空间内，似一下又一下的闷棍敲打在柒吾的脑袋上，敲得她头疼欲裂。
柒吾走进了一些，看着Lin，心有余悸道：“这种骨头在化工处理室里很常见吗？哦对了，不会是牛、羊的腿骨吧？”
Lin警惕得扫视着她脸上的表情，想要发掘出她是否在伪装。柒吾眨着眼，嘴角扯起一抹无助又疲惫的笑容，看上去像是每一个遇见特殊情况的新人员工……在污水池中捞出骨头，害怕、不知所措是很正常的。
Lin的语气放平缓，说道：“偶尔会碰到一次，是正常情况。”
“哦，这样啊……那就是我今天太倒霉了！”柒吾呵呵笑道，目光沉沉地望着不远处的大铁桶——那节人骨躺在最底下，被森冷的空气包裹。
它究竟属于谁呢？
Lin弯下腰继续工作，注意力却总是时不时飘向那节骨头。
——那是人骨，她比所有人都要清楚。
*
清晨六点，柒吾终于下班。她站在防止防护服的胶囊舱中，任由机械臂将防护服展开、脱下，一阵冰冷刺骨的寒意贯穿全身，如冰棱般把人扎穿了，刺透了。
柒吾昏昏沉沉的大脑瞬间清醒，她躺在长凳上，不忘和Lin打听这座蛋白质农场的运作程序。
“无用的废料渣滓会被运去哪里处理呢？”
Lin擦着脖间的汗水，说道：“焚烧分解室。”
“都装在排放槽附近的铁桶里吗？统一运送过去？”
Lin点点头，从敞开的换衣柜中拿出一条干毛巾，甩到柒吾胸口。
柒吾识相地拿起毛巾，她一边擦拭着后脖、锁骨处的汗水，一边思考着要如何往上游追溯那节人骨的源头？
她一向不喜欢把事情往消极处想，但万一呢？万一莉亚也被这样无情处理掉了要怎么办？她越想越后怕，手指扣着唇角处的死皮，沁出血珠了才作罢。
“叮咚——”通讯设备中弹出了一条工作通知。
【检测到您在工作过程中业务并未达标，请于14点准时前往污水排放槽，清理该片区域。】
柒吾霎时直起腰背，“污水排放槽？”
附近安放着废料渣滓专用存放铁桶的那个污水排放槽？
被迫延长工作时间的郁闷一扫而空，柒吾的眼中不可控地亮起闪光，她满口答应，“业绩不达标？好啊好啊，我最喜欢打工了！保证准点到达！”
Lin压下眉头，两手抓着搭在肩膀的毛巾两端，静静地看着她喜不自胜的怪异举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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