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浑身套着一件米黄色的防护服，鼓鼓囊囊的面料遮盖住所有特性，防护服款式与航天服相似，行动起来极不方便，祂慢悠悠跨了几步，却只移动了十几厘米。
柒吾看着祂抬起手，食指敲击几下自己的防护面罩，点头的幅度微不可察。
面罩隔断了声音，祂根本没听见她的话语。
柒吾愣在原地，呆板地站立了几秒，很快又醒悟自己要表现得更殷勤一些。
——职场守则第一条，优先和新同事搞好关系。
她立马起身走到那人身边，脸上挂着讨好的笑：“你好，我是新来的员工。我叫柒吾。”她怕对方听不清，声调都拔高了不少。
对方却纹丝不动，无所表示。
“……”
老员工没有搭理她，手指拧动了一圈头盔左侧的旋钮，面罩旋即降下。一阵带着潮热的空气骤然袭来，热气散去后，祂的面孔终于在柒吾面前一览无余。
女人的黑发剃得极短，长度不超过耳尖，汗液打湿了发尾，几滴汗珠正顺着鬓角划过下颌，滴落在她皱巴巴的衣领上。
柒吾侧着头观察她，伸手想要接过她手里的防护头盔，“我能碰吗？要不要我帮您拿着？”
女人无视她的举动，双手利落地摘下防护头盔，细长凌厉的双眼轻轻扫过，眼中的冷漠如风刀霜剑般冷冷刮过她的脸庞。
被那双的眼眸凝视时，柒吾能感觉后背汗毛战栗——女人的瞳色和柒吾十分相似，都是墨染般浓稠的黑色，周身的气质却更像深不见底的洞窟。
柒吾咽了口唾沫，象征性地伸出右手：“我怕您刚刚没有听清，那我就再介绍自己一次——你好，我叫柒吾。”
“Lin。”女人轻点下头，移开目光自顾自地转身离开。
“Lin？”柒吾耐不住好奇心继续追问：“你的名字吗？是哪个‘Lin’？”
柒吾很确信，她说得是某个汉字，只有拼音，不加声调，于是不知具体指代哪个汉字？
真是奇怪。
见女人闷声不语，柒吾跟紧她身侧，不依不挠道：“琳？绫？铃？”她将自己能想到的汉字通通脱口而出，“还是哪个我不认识的生僻字吗？”
“名字只是个代号。”女人停下脚步，冷淡说道：“叫我Lin就行。”
“哦……”柒吾悻悻点头。
——职场守则第二条，不要和前辈顶嘴。
柒吾乖乖地跟着女人往右侧小房间走，望着地面，手足无措地挠挠自己的太阳穴。
突然间，Lin停步在一面灰色金属墙上，柒吾差点没止住脚步，手肘正好擦过前方膨胀隆起的防护服。防护服的材质比她想象得更为柔软，就像碰上一团从驾驶座上弹出的安全气囊。
Lin警觉地回过头，严厉道：“在没有经过外层消毒的情况下，禁止触碰防护服。”
柒吾的手指顿在原地，扯着嘴角似笑非笑：“我不会因为碰了这一下就嗝屁吧？”
“不会。”Lin说道：“离开化工处理室后会有一条消毒通道。”
她身穿的防护服已经全面消毒过，并未沾染化工处理区域的危险化学物质。
“好……死不了就好。”柒吾松了一口气，迅速收回手臂，扒着手肘处的皮肤仔细查看是否有腐蚀的迹象。
所幸一切正常，心中却忍不住暗自呢喃：“今后的工作区域听着可真是不太安全啊……”
Lin看穿了柒吾心中的顾虑与担忧，却面色如常、没有理会。
负责化学地下水处理的员工应该做好时刻会被危险化学物资夺走性命的心理准备，穿着防护服工作能抵御物理侵蚀，却无法根除放射性物质的渗透。
也就是说，在这个岗位待得时间越久，身体健康状况也会越差。经理人不会事先说明这一点，相关条例往往藏在合同的犄角旮旯处。
Lin收回目光，抬手在金属墙面的数控屏幕上点击几下，一个放置防护服的胶囊舱旋即从墙壁中弹出。
“这又是什么？”柒吾问道。
“存放防护服的舱体。”说着，她走进舱内。舱体四周伸出六只冷灰色的机械臂，机械臂固定住防护服，慢慢将厚重的防护服展开。
防护服内部是一层暗黑色的、如卵壳膜般的半透明物质。Lin闭着眼，略显疲惫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波澜。防护服与人体剥离，Lin无意识般垂下手臂，人体像是撕破胚胎表面的薄膜般，从防护服中挣扎着倾泻出。
一股白色的雾气瞬间包裹她的全身。
柒吾后退几步，浑身被冷意包裹——她从那股白色的雾气中感受到了刺骨的寒意。
Lin再次睁开眼，不紧不慢地走出舱体，舱体合闭，白雾很快消弭在空气中。
柒吾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她浑身冻僵了，苍白的嘴唇颤抖几下。在Lin眼里，这举动像个傻子无疑——涉世不深、最好骗的那种傻子。
Lin抖了抖自己闷热的领口，汗液滚进了她的眼睛里，刚才那股冷气于闷在防护服里一整天的她来说聊胜于无。
金属墙面回转一圈，舱体隐匿在墙后。Lin适时留下一句马后炮：“别靠近舱体，冷。”
柒吾嘴角抽动，哑着嗓子回了她一句“多谢提醒。”她的脚步凝结在地面上，缓了好一会儿才拔腿跟上眼前潇洒离去的Lin。
Lin领着她去往员工餐厅，机器人扫描员工制服上的铭牌自动配餐。员工餐是统一规格，无法自助选择。
柒吾看着眼前这个圆滚滚的机器人，递出一张笑脸：“今天吃什么？”
机器人底下滚轮滑动，准备扫描Lin的铭牌，电子机械声不忘礼貌回答：“今日份的餐食配额为一份蛋白块，以及一袋300ml的营养膏。”
“就这些？”柒吾挑眉，不敢置信道。
“是的~配餐浓缩多种营养物质，保证每日营养摄入量的同时，额外增添了促进内部义体循环的微量物质……”
这说辞，怎么这么耳熟的？
机器人侃侃而谈，眨眼间完成了对Lin身份的扫描，它继续说道：“请问您需要几杯康普茶？”
“康普茶？”柒吾问道：“那是什么？怎么我没有？”
Lin一手撑在桌上，语气平淡地为她解答：“低度数酒饮，只对化工处理室的员工提供。”
只对化工处理室的员工提供？那她不也是该部门的新员工吗？虽然工作时长为零……
眼看机器人在Lin脚边打转儿，柒吾眼疾手快拦截住它的去向，质问它自己怎么没有康普茶的选项？
机器人滑轮卡死，被两条腿绞在原地，只能急得原地打转。
Lin偏过头，不露声色地轻笑一声。她在蛋白质农场工作这么久，还没见过有人敢这么肆无忌惮地欺负机器人。不过，那个呆头呆脑的机器人是个不错的受气包，谁让它只会端来色香味全失的员工餐……
“你能喝酒吗？”Lin转过头，轻飘飘地问了柒吾一句。
柒吾有些受宠若惊，瞳孔瞪大几分，赶忙应答：“当然能了！我从小就是扒着酒瓶子长大的！”
——后面一句当然是假的，但气势不能输。柒吾对酒饮不甚了解，只是跟着DX去过不少酒吧，对着菜单上名字复杂的调和酒饮如数家珍。
至于“康普茶”……柒吾自然是从来没喝过的。
Lin也不全信她，低头和机器人对话：“两杯康普茶，先送过来。”
机器人底部的滑轮嗡嗡转动几圈，柒吾识趣地收回双腿，机器人滋溜一下挣脱，确认餐食后忙不迭飞速远离。
眼见那胖乎乎的机器人窜进厨房间，逐渐缩小的背影倒像颗餐盘上的米粒。
柒吾想到索然无味的蛋白块和营养膏，又开始怀念新鲜烹饪的、热气腾腾的饭菜……要是卢修斯现在也能给她做饭就好了……
几分钟后，机器人端着餐盘来到桌前。橙黄色的液体被呈装在透明玻璃瓶中，液体的分装过滤不算严格，最底层沉着晶体状的小渣滓。
柒吾正欲拿起一杯康普茶，手还未碰到餐盘，机器人便猛地后撤一步，酒饮差点泼洒开来。
“呀，看来你这个小机器人要返厂重修了。”柒吾捞起酒饮，手掌拍了下它冷冰冰的金属表面，笑容阴森森的。她是真的有能力拆解一个机器人，她最擅长的就是维修各种机械造物。
机器人放下另一杯康普茶，电子屏幕上的眼睛都不敢注视她一秒，结束送餐后，又一溜烟似的飞快跑走了。
柒吾端起康普茶，浓烈的发酵味道直窜鼻腔，她抽抽鼻子，闷头喝了一大口。
放下瓶身，酒饮最上层漾着一圈细密的水沫，飘飘荡荡像蠕动不停的肠胃……柒吾咂摸着嘴巴，顿时明白传递至大脑的、咖啡因的触感。
时间流速慢慢减慢，柒吾看见Lin的脸庞慢慢转向她，头发丝浮动在半空中，像被一根根丝线吊着，她眨动着深黑色的眼睛，眉头一寸寸下压。
柒吾看向她胸前的铭牌——“Lin”。
居然真的叫这个名字……
她脑袋一沉，砰地一下脑内炸开烟花，双眼倏地又重归清明。
时间流速恢复正常，她伸出双手，望着弯折的手指关节，难以置信刚才发生的一切。高浓度的咖啡因似乎活跃了脑部神经，让感知放慢、放缓。
Lin欲言又止地注视着她，手指甲刮过玻璃瓶外壁，她沉声道：“别喝得太急。”
这么重要的事，怎么现在才说？
柒吾长叹一口气，将装满康普茶的玻璃瓶推远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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