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那封从北国寄来的信时，霍利安正在下雪。
我打开门，见到戴着厚帽子的邮差约翰，他身上落满了雪，笑呵呵地和我打招呼，“弗里西斯，你有封从伯克劳拉寄来的信。”
伯克劳拉，多久没听过这个名字了？我迟疑着打开信封，却得知了我的叔叔达利死了，他的独子泽维尔已经坐上了前往霍利安的火车，要来投奔我这个唯一的亲人。
这消息太意外，也太难以理解，我捏着信，长久地怔立在门边，却始终没搞懂到底发生了什么。
泽维尔到的那天，我起了个大早。
打开窗帘往外看，天色依旧雾蒙蒙的，街上只露出点房子时断时续的线条，几只乌鸦嘎嘎地从天际飞过，划出黑色的弧线。
或许那已经是一种警告，可当时的我并不在乎。
我穿好大衣出门。
霍利安市的冬天很冷，来往的行人都戴着厚实的帽子和毛绒围巾，呼出的气变成白色，我把手揣进衣兜里，低着头走路。
说起来，达利叔叔和我已经十一年没见，但我还清晰地记得上次见他时的模样。他站在屋门口，圆润的脸庞涨得通红，眼睛愤怒地眯成一条线，中气十足地骂我：“臭狗屎，垃圾，早该死在贫民窟的贱种…”而泽维尔那个小崽当时才五岁大，怯生生地躲在他父亲身后，站在屋子阴影处，用湿润的翠绿色眸子无声地祈求我。
但我躲开了他的眼神，也离开了他。
我来到车站。
这里人来人往，拥挤得像沙丁鱼罐头，你挨着我我挤着你。可我还是一眼瞧见了泽维尔，尽管我们已经十一年没见。
他穿着单薄，背着很大的背包。苍白的脖子和手露在外面，被冻得发红，脸颊鼻尖和耳朵也是红彤彤一片，像只被冻坏的猫。可他依旧站得端正又笔直，没有缩缩脖子或跺跺脚来减缓霍利安冬日的寒意。
我挤到他身边。
“泽维尔。”
他抬头看我，翠绿色瞳孔冷淡漠然，看着我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我几乎想不起他曾经的样子。
他一言不发。
我从他手中扯过背包，背在自己身上，“走吧泽维尔。”
*
我住在霍利安的贫民窟，街道狭窄，到处是坑，两旁堆满了垃圾和脏臭的污水，走起路需要打起一万分的小心。天色方明，路上行人并不多，只有喝了一夜酒的酒鬼拿着酒瓶在街上踉踉跄跄，口中含含糊糊地说着些胡话。
我将泽维尔带回家。
他一路上都没说话，像个无声的影子一样缀在我身后。我不知道他是不想跟我说话，还是嗓子坏了，毕竟我们已经很多年没联系过。
他只是安静地坐在沙发上，腰背挺得笔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我拿出路上买的面包问他，“饿了吗，吃一点？”
他抬头看我，没有任何动作，也依旧不说话。
我尽量让声音和缓些，“不想吃吗，那先睡一觉？坐了这么久的火车你一定累坏了。”
可他依旧不理我。
我放下盘子，揉着眉心，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泽维尔。我知道他可能会不喜欢我，甚至怨我，却还是没想过他连一句话都不愿意对我说，只用冷冰冰的态度刺我。
可我又能拿他怎么办？他才十六岁。
“泽维尔，你想吃什么？”我耐着性子问他，可回应我的依旧是沉默，或许我该让他自己静静。
况且，我也实在没力气再去哄他，昨晚改稿子改到凌晨三点，今天又早起去接他，我头一抽一抽得疼，只想躺在床上睡觉。
但没等我离开，泽维尔忽然端起了那盘面包，小口地吃了起来。
我松了口气。
见他愿意吃东西，我坐到他身旁，给他递了杯水放在手边，等他吃完。他安静地咬着面包，腮帮子一鼓一鼓，柔化了冷漠的侧脸，只是脸颊上的肉还是太少。
我该订份牛奶，我想道。
或许是太累，看着看着我就睡了过去。
恍惚间，我像是回到了伯克劳拉，高大的城堡威严雄伟，数千顷的庄园仿佛一个精密的仪器，仆人们来来往往，是最细碎的零件。而那时的我尚且天真，充满了无知的向往和憧憬，抱着稚嫩的泽维尔荡着日复一日的秋千，全然不知有什么东西在向我展开。
醒来时天已经黑了，屋子里没有点灯，只从窗外透出点月亮淡盈盈的清辉。一个瘦瘦的人影坐在我旁边，一直注视着我。
“泽维尔？”我吃惊地撑起上身，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躺在了沙发上，但这臭小子都没给我搞个毯子盖盖，害得我手脚冰凉。
见我醒来，泽维尔扭过头，不再盯着我瞧。
他看了我多久？我莫名想到这个问题，只觉得泽维尔的目光让我有种微妙的不适感，好像一头狼在打量它的猎物。
“抱歉，我睡着了。”我尴尬地起身，从泽维尔身旁离开。“吃过饭了吗？”我问他。我并没有期望他能理我，但这时，尽管在黑暗里，我依然清晰地见到他摇头的动作。
我惊讶得没说出话。
“这样，那你等等，我去做饭。”回过神，我立刻点灯去了厨房。
泽维尔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等我。
余光瞥见他隐没在黑暗里的亚麻色短发和白皙侧脸，我心不由自主地软了一下。他才十六岁，还这么年轻，就已经失去了他的父母，被迫搬几百万里之外的霍利安和一个并不熟悉的贫穷男人一起生活。
我又为他煎了一份肉排。
饭端上桌，没等我说些什么，他已经舀起一勺汤喝进嘴里。顿时，他脸上表情说不出的复杂，看向我的目光生出波澜，但还是咽了下去。
我只能尴尬笑笑。万幸他不挑食，我的厨艺只能用吃不死人来形容。
我盘算着当下的情况。
正如之前所说，我的经济情况并不富裕，甚至可以说捉襟见肘。我为出版社工作，大部分时间耗费在翻译一部又一部艰涩的宗教文本上，而几乎所有的收入也来源于此。
只有很少一点时间，我能空下来留给自己，写点我喜欢的东西。
从十一年前，无家可归的我辗转来到霍利安市到现在为止，二十四岁的我共攒下一百多英镑。在今天接到那部电话之前，我本打算用这笔钱重新租个房子住，因为附近新开的酒馆总是吵到深夜，还聚着爱举着酒瓶闹事的酒鬼。
可泽维尔来了。
我知道，现在的他已经不可能像当初那只小崽一样爱我，甚至会憎恶我远走高飞，留他一个人在那座孤寂的城堡。可在我的眼中，泽维尔永远是那个泽维尔，我不可能让他和我当初一样，年纪轻轻就放弃学业，辍学打工。他需要去上学。
我停下吃饭的动作，看向泽维尔。
他抬头和我对视，苍白的脸庞青涩又淡漠，长长的睫毛抬起，绿色瞳孔在火光的照耀下闪着宝石般璀璨的光。
多么漂亮的孩子。
“泽维尔，我会为你找个学校。”听到这话，泽维尔愣了一瞬，我看不懂他此时的目光，只知道片刻后，他拒绝了我。“你才十六岁，你需要上学。”我不容置疑地说道。
这话没什么不对，但泽维尔生气了，我不明白他气在哪里。
他咬住下嘴唇，脸色难看，动作生硬地放下刀叉，冷生生地瞥我一眼，自己进了卧室。说实话，我真搞不懂这个臭崽子，不就是让他去上学吗？干嘛脸色臭得跟吃了虫子似的。
被他气到，我也没心情吃饭，将剩下的东西收起当作明天的早饭，又躺回沙发上。
我想起过去，那时的泽维尔还是个白生生的软包子，甜甜糯糯，短手短脚，最喜欢躺在我怀里揪我的脸颊。可十一年过去，他已经长成漂亮又端正的少年，对我说不出一句话，只会用冷冰冰的眼神瞧着我。
他讨厌我。
我叹口气，实在睡不着，重新睁开眼睛，想把威廉先生前几天送来的书翻译了，却瞧见卧室房门大开，泽维尔无声无息地站在房门口，一直盯着我瞧。
“泽维尔？”
他慢慢走到我面前，脸色冷得吓人，没等我说些什么，他忽然抬起我手，狠狠地咬了下去。
“嘶···”
我没有躲开，也没有挣扎，因为我看到了他的眼睛，是潮湿的深绿，和恨意纠缠，让我心头颤动。
一瞬间，我几乎恨起了当年的自己，恨自己抛下他一个人，恨自己多年不管不顾，恨他难过时没陪在他的身边。
我任由他死死咬住我手，慢慢靠前，另一只手环住泽维尔，将他圈进我怀里。
他身子抖了抖，却并没挣开，牙齿咬得越发用力。
我听到有血滴落在地板上，但我并不在乎。
我摸上他脊背，他太瘦了，凸出的肩胛骨硌在我的手心，像一把利刃，划破我这些年强装出若无其事的皮囊。
“泽维尔，对不起。”我对他说。
*
他睡着了。
睡在我的怀里，眼睛和鼻尖都是红红的，模样可怜。我为他擦去脸上的泪痕，把他抱回卧室。
我从背后看泽维尔，瞧见他消瘦的身躯和苍白的肤色，还有不由自主蜷起的睡姿，一时想不明白这些年都发生过什么，让泽维尔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更重要的是，达利叔叔是个有钱人，甚至还是个有封地享赋税的伯爵，这样的庇护下，泽维尔又怎么会失去了他所有领地和钱财，只能来投奔我这个远在异国他乡的哥哥？
没人告诉我。
泽维尔更不可能对我说，我必须问问别人。
我在脑子里寻找起可用的信息，终于想起一个人—埃森·怀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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