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季,海伦娜小镇上的金榛花都开了,那些漂亮的、混着金色和粉色的昂贵花瓣被镇上的清洁工人随意地扫成一堆,然后毫不怜惜地铲进垃圾桶,运到镇上所在位置十分偏僻的垃圾回收站里做高温销毁处理。
对于小镇上的人来说,春天是美好的,烂漫的,也是喜气洋洋的——因为春天是永恒家族一年一度的灰姑娘海选季,也是为镇上所有到龄男青年选新娘的季节。
安娜的家族这几天也在忙这件事:安娜的大儿子和她小姑子的三个儿子去年就到适婚年龄了,家族的人为了给几个孩子选出最漂亮最合适的新娘,每天都忙得焦头烂额。
不过安娜不用忙,因为她最近正在备孕,她要为怀上自己的第十一个孩子做准备了——永恒家族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
嫁到家族的女性必须尽快怀孕,并且在接下来的日子要尽可能地多生,家族里倒也没人规定说必须要生多少个孩子才够,反正大家潜意识里都认为孩子生得越多越好——最好能给家族生很多很多女儿,因为女儿是家族的摇钱树;
对于这些永恒家族的旁系来说,每个家族拥有的女儿的数量是直接跟她们家族的经济收入挂钩的:
只这些女孩足够漂亮,或者足够有天赋、有能力、有魅力(反正就是足够耀眼,足够有个性,就像一件让人向往的完美商品一样),她们的家族就可以通过售卖她们的美貌、天赋或者其他品质的基因药物赚得盆满钵满。
当然,这条规定只针对那些嫁过来的女性,永恒家族的女儿们是不必非得做一个生育机器的——她们有选择的权利,只要她们愿意放弃这些收入。
安娜站在卧室的窗户前,一动不动地看着楼下婆婆和婆婆的女儿们在庄园里进进出出,忙来忙去。
偌大的家里只有她一个人闲着。
过去刚嫁进来的时候,安娜十分享受这种清闲,但当她享受了二十多年后,她开始讨厌这种清闲了。
这不是清闲,这是无聊,安娜在心里对自己说道,这是消耗,是浪费,是无聊、无价值、无意义的人生。
自从安娜嫁到这个家族,整整二十几年,安娜不是在生孩子,就是在为生孩子做准备,为了家族和自己的利益,安娜不能有半点停歇。
安娜在卧室待得烦闷,尤其是听到仆人们踩着“咚咚咚”的脚步声在走廊与楼道的木质地板和台阶上走来走去。
安娜“啪”地一声把窗户合上,然后唤醒放在床头的智能家用精灵,“凯蒂,麻烦帮我给我的专用管家打个电话。”
“好的,太太。”
很快,管家就接通了电话,他似乎也在忙,他的鬓角和额头上全是汗水,领口的衣服也被汗浸湿了:“请问您有什么吩咐,安娜太太?”
“我想出去。”安娜烦躁地说道。
“请问您是想去远的地方还是近的地方?”管家凯文小心翼翼地询问道。
“随便。”安娜脸上的烦躁几乎要凝成实质了,“远的,近的,什么地方都行,我这会烦得厉害,就是想出去找个舒适有趣的地方待上一会儿。”
凯文想了想,说道:“我听总管家先生说,前几天咱们镇上接任的愿望先生终于来了,然后今年最先许愿的是休格特家族,所以这两天他们家天天都在大摆宴席招待这位先生,要不您去他们家坐坐散散心?”
“他们今年为了讨这位先生开心,专门为他在庄园的后山盖了栋玻璃别墅好作为他工作的地方。据说,只要能在宴会上被这位先生看中,就能获得一次跟他交易的机会。”说到这儿,凯文的脸上忍不住露出向往的神情,然后他建议道:“太太您去试试吧,如果您说您是去拜见愿望先生,那夫人肯定会同意的。”
安娜想了想,确实也没得选:因为她正在备孕,而一到这种时候家里就会看她看得比较严,这也不让她去,那也不让她去的,好不容易允许她出去了,她的身边也必须得有仆人跟着,然后回家仆人就会把她出去干的事、遇到的人毫无巨细地跟她的婆婆报告一遍——简直就跟看重刑犯一样,没有一点儿自由!
于是,在安娜的授意下,凯文跟总管家上报了她要去休格特家参加宴会的事情,然后总管家立刻将这件事报告给了安娜的婆婆——福莱特夫人。
福莱特夫人这会儿正忙到头大,一听安娜要出去,额头的青筋就不由自主地跳了两下,但当她听到安娜是去休格特家参加宴会时,福莱特夫人的脸色就没那么紧绷了。
“可以。”福莱特夫人的态度难得地有了些许柔和,“但她不能自己一个人。”
“正好,伯明翰家的二女儿也在宴会上,待会儿你送安娜太太过去,亲自把她交给伯明翰二小姐,跟她说安娜太太这段时间正在备孕,让她代我照顾好她。”
“好的,夫人。”总管家行了个礼,下去了。
虽然最后还得被人看着,但至少安娜可以出去散心了——而且伯明翰家的那位二女儿性格挺不错的,在镇上是出了名的和气——这么想想,有这样一个伴儿陪着,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休格特家最近是真的发了。
安娜坐在自家的机械马车上目瞪口呆地看着窗外几米高的迷宫花园—庄园的整个花园都被修成了高耸的迷宫。家里的总管家怕她因为无知而在公共场合上丢人(安娜在这种事上是有很多前例的),所以一路上都在絮絮叨叨地跟她讲休格特家族最近发生的、以及跟他家宴会相关的事情。
“所以安娜太太,您看到那些绽放在植物墙壁上的花了吗?那些花就是休格特家今天举办的宴会的主题:海洋珍珠与黄金玫瑰。”
“这是一个关于美丽与不朽的命题,所以休格特家族专门请人制作了上万朵黄金玫瑰——注意,这些玫瑰都是由18K黄金打造的;同时他们还请了业内一家十分著名的工作室为他们打造了一大批用贝母和深海珍珠制成的蝴蝶、蜜蜂、蜗牛、甲虫以及百合、鸢尾、水仙、月桂等昆虫和植物的雕饰。”
“并且,”老管家顿了一下,强调道:“为了响应今年政府的节约环保政策,今晚宴会结束后,这些东西会被休格特家的工作人员收回,然后二次加工到他们家美容产品的包装上作为盲盒系列高价出售。”
“所以,”老管家看向安娜,提醒道,“休格特家族是咱们镇上最抠搜的家族,您这次去他们家可千万不要带走他们花园里的装饰品,他们家的仆人事后是会清点东西的,如果他们发现东西少了的话,还会挨个查监控——前两天福斯特家的一位小少爷见花园里的装饰品可爱,就悄悄带走了几样,结果第二天休格特家的人就上门把那些东西全部给要回来了。”
“真是穷得久了,”老管家忍不住嘲讽道,“就为了那么一点东西,体面都不要了。”
“那么马上就要到地方了,我说的这些安娜太太您都记住了吗?”老管家问道。
“记住了,”安娜简单地复述道:“宴会的主题是海洋珍珠与黄金玫瑰,是一个关于美丽与不朽的命题,然后不要带走花园里的装饰品,因为他们会在宴会结束后将这些装饰品回收,二次使用到他们家的产品上。”
“很好,安娜太太。”老管家满意地点点头,“您现在学得真是又快又好,我可以说,您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愚笨粗鄙、难登大雅之堂的乡下灰姑娘了。”
“我相信,很快您就会成为一个能独当一面的上等贵妇。”老管家说,“等您把所有的教养和规矩学好,到那时,我想夫人肯定会重新考虑您和路易斯少爷(安娜的丈夫)搬出去住这件事的。”
安娜笑了笑,但她笑得没有一点感情——她早就已经习惯老管家这些糊弄人的鬼话了:
就刚刚这些话,老管家从前几年说到现在,她孩子都已经又生了四个了,但每当她向福莱特夫人问起(搬出去)这件事时,福莱特夫人回应她的永远都只有高高在上的冷淡和不耐烦;
她对安娜的那种敷衍又轻视的态度让安娜觉得自己在这个家没有一点尊严——不过同时,福莱特夫人在给钱这件事情上也是非常大方的,大方到安娜能忍受这个家一切让她感到不舒服的地方,并且一直无视掉自己的尊严问题。
老管家把安娜交给伯明翰二小姐后就回去了。
“安娜,你也是来拜会新来的愿望先生的吗?”老管家走后二小姐丽安娜问道——要知道安娜的婆家一直都管她管得非常严,自从安娜嫁到这个小镇上,她的婆婆几乎把所有她可以甚至是应该参加的私人聚会都推掉了,搞得她们这些镇上年纪相仿的女孩都以为她不喜欢社交。
“是的。”安娜说道,但其实她对愿望先生什么的并不感兴趣,“你见到咱们镇上新上任的愿望先生了吗?”
“见到了。”丽安娜回答,提起这位漂亮风趣的愿望先生,她的嘴角就不由自主地往上翘,“我跟你说他长得可真漂亮,就跟电影里的精灵王子一样——要是他不是愿望先生,要是我现在未婚,我绝对会去追求他,用尽手段把他弄到手,然后再跟他生一大堆孩子。”
“跟这样漂亮的人生出来的孩子,他们的基因产品绝对会卖爆。”丽安娜喃喃道,“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出一两个经典款,到时候我的养老保险就稳了。”
“但是家族有规定,我们这些旁系是不可以跟愿望使者通婚的。”安娜忍不住说道,然后马上她的动作就顿住了——她意识到自己好像又说了很不讨喜的话。
“那有什么?”丽安娜一点都不在乎,她确实是个好脾气的人,而且也并不觉得安娜这话扫兴、惹人厌。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利益到位,什么规矩都能给你让路。”丽安娜说道,接着她却又叹了口气:“不过我瞧这位愿望先生那么漂亮,说话还风趣,一看就是那种在人群中非常受欢迎的类型,咱们这里比我条件好的到处都是,我应该是不可能有机会的。”
安娜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接话,家里的管家和老师教导她时,总是告诉她要尽量少说话,不要发表自己的看法,不要做不讨喜的事,如果可以,就在人群里当个漂亮的背景就行了。
于是安娜想了想,抬起手臂轻轻地抚拍了几下丽安娜的背部,安慰她道:“这世上还有很多别的漂亮男孩。”
“我知道。”丽安娜其实只是随便口嗨几句,没想到安娜竟然当真了,她发觉安娜似乎是一个很呆板的人,于是她俏皮地冲安娜眨了眨眼,说道:
“我刚刚跟你说的那些话你可千万别当真,我跟我丈夫的感情好着呢,我们是不可能离婚的。”
安娜这才反应过来,她似乎又闹了个笑话(她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安娜有些窘迫,她用扭头去拿餐桌上的香槟来缓解自己内心的尴尬。
安娜低头抿了一口酒,然后端着酒杯就不吭声了。
但丽安娜却感觉安娜很有意思——她之前交往过一个也是很漂亮但性格同样很孤僻的男生,她跟那个男孩相处时,对方木讷笨拙的模样跟此时的安娜一模一样。
为了逗安娜,丽安娜便不停地跟她聊天,跟她聊各种事情;甚至她在跟安娜说完自己听到的八卦后,还会要求安娜讲一下自己的看法。
于是,一直到晚饭开始,安娜被半强迫着跟丽安娜聊了一下午(起初是有点逼安娜开口说话的意思,但后来安娜自己也对这些八卦感兴趣了)——这肯定是违背了家里人对安娜的教导的,但安娜的心情却好多了,虽然她不敢聊自己的事情,但通过跟丽安娜聊家族内部的各种八卦,她内心的苦闷和压抑还是得到了很好的宣泄。
短短一个下午,安娜就觉得自己找到了朋友,一个不嫌弃自己呆笨不讨喜的好朋友。
在跟丽安娜一起去餐厅的路上,安娜想,丽安娜不嫌弃她,对她这么和气,甚至还请她去她家做客,丽安娜应该是一个好人吧。
但等所有人落座,精致昏黄的灯光在餐厅亮起,安娜又开始不确定了,在永恒家族生活了那么久,她已经习惯了家里人对她的打压和否定,并且也早已开始习惯性地自我否定。
所以对于女性来说总是很悲哀的是,一个除了美貌什么都没有的灰姑娘,就算嫁入豪门二十余载,她能为家族提供的依旧也还是只有美貌,虽然这是一个美貌能直接变现的社会,但实际上美貌依旧无法给一个人带来她所需要的一切。
在联邦,无论是上等社会、中等社会,还是下等社会,麻雀们竭尽全力却只能成为更高贵一些的麻雀,凤凰们什么都不必做却永远都是梧桐枝头上那些高高在上睥睨众生的凤凰,这个世界一直都是这样,也永远都是这样,它的规则残酷得无药可救,也无药可救到残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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