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松把母亲的遗像从车里拿出来,准备带到殡仪馆里去。他左手拿着母亲的照片,右手攥住我的手,仿佛我有着凭空消失的危险。
停车场的地上还没有积雪,但细碎的雪花已经开始飘落在弟弟的肩头。我们俩沉默不言地往大门走去。殡仪馆突兀地建在高地上,外面看起来像是一块白豆腐。精心修剪过的灌木丛环绕着这栋建筑,仿佛是一条绿色的护城河,脆弱地点缀着过于宁静的环境。吴叔叔在殡仪馆里向我们招手,我也向着他招招手,而赵松只是点头。我们兄弟俩走进了殡仪馆大门,三个人爬楼梯,一言不发,偶尔叹气。
拍这张照片是在二十年前。那天我们一家一共三个半人在公园里,我在玩滑梯,父亲拿着新买的数码相机四处拍,怀着孕的母亲坐在长椅上看着我。公园里没有什么人,也没有什么声音。一条绿树掩映着的小路通向我们所在的广场,路旁都是伏地盛开的小花。在我玩够了吵着要回家看电视时,父亲说,想给母亲照一张相。母亲自从怀上弟弟就不愿意面对镜子和镜头,局促之中勉强配合着拍了一张。她在照这张照片时,显然没想到有一天它会被翻印成黑白照片,挂在墙上,花团锦簇。
我当时并不清楚都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弟弟一来,我的世界就变了。
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我终于又拿到了父亲的相机。拍的照片我都打印了出来,挂在我办公桌前。他拍的有破碎的路灯,有低矮的冬青,还有正准备从滑梯上一冲而下的我。在浓重的胶片色彩里,我和母亲的脸都红红的。
谈起这一切的起源,还是要从我弟弟说起。
手术室的红灯已经亮起很久了。我躺在走廊的长椅上睡了又醒,醒了又睡,昏昏沉沉地从早上等到晚上,母亲仍然没有出来。在母亲体内的弟弟还没出生就以他的全身解数折磨着我们一家人,仿佛操纵着一种天生的魔力,从手术室的门缝中伸出无形的触手,把我们所有人的生命力都吸到他小小的身躯里。早上和中午的时候,奶奶还一直喋喋不休,但是现在她坐在长椅上,沉默地坐着,脸上的神采荡然无存,好像在等待一场免费又无趣的喜剧散场。我和奶奶一整天什么都没有吃,也什么都没有喝,在一片天旋地转之中感到身子逐渐地干瘪下去,风干成了走廊上的两段柴火。
躺在奶奶腿上的我已经睡了一整天,没有学习也没有娱乐,有一种可以不再醒来的错觉。早上我还能听见母亲和医生在门的另一边说话的声音,但是到了后来就只能听到奶奶的呼吸声。当我不知道第几次睡去又醒来的时候,已经听不见母亲的声音了,甚至听不见任何医院内的声音了,窗外的鸣笛声和叫卖声回荡在走廊里,闭上眼睛,让人搞不清到底置身何处。走廊里的人来去匆匆,他们每一个人都在低声谈论我不被允许知道的事。即使我听不懂他们究竟在说什么,但仍然不敢放松注意。这让我想起当初爷爷还在的时候,我和他守着收音机,但是我不得不忍受听不懂的音乐。爷爷爱听那些歌,有的时候甚至会跟着唱起来,但我在一片百无聊赖之中,只希望说评书的时间快点到来。我闭上双眼,把身子蜷在坚硬的长椅上,心急如焚却又无比麻木地盼望着父亲的归来。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奶奶叫起来。是父亲来了。父亲没有对我说话,甚至也没有看我一眼,只是重复着早上奶奶所做过的一切:走来走去、大呼小叫、逐渐沉默。我等待父亲已经等了一天,但是他现在没有起到任何作用,我开始被绝望淹没。手术室的门不时打开,但也只是别人走进走出,看不见母亲的身影。不止身影,现在连她的声音也完全听不见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我感到十分害怕。饥饿、寒冷和惊恐之中,我一动不动地端坐在长椅上,挺直脊梁,紧挨着奶奶,不愿再倚靠着她。我盯着父亲,他抱着头坐在对面的长椅上,我看不见他的脸,但我猜这时候不该提起吃饭、睡觉和上学的事。
再醒来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刚才睡着了。梦里面我还在想那个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学校有个大新闻。连每天上课只知道睡觉的小伟都知道,所有六个年级的1班和2班都要合并了。我想问父亲,为什么两个班要合并,但是我不敢问。我想看看父亲现在的脸色,如果他高兴,我就去问他。我从长椅上爬起来,脖子酸痛,才反应过来,奶奶不知道哪里去了。我抬头看四周,寻找父亲的身影。
巨大的警笛声干扰着我的判断,我猜这就是吵醒我的东西。我仍觉得自己还在梦中,没有醒来,狠狠揉揉眼睛。走廊里的人都走得飞快,顺着走廊尽头一个警察叔叔的手势,走到楼梯间。楼梯间有着巨大的胃口,海绵一样吸进一个又一个人,但还装得下。
“爸爸!奶奶?”
我的脑袋晕乎,两只脚像踩在玩偶上,站不稳。饥饿和干渴的感觉一波一波袭来。大人们互相叫喊着,让我既茫然又害怕,心砰砰跳。
“你们还讲不讲理?我们这排了一下午队了,轮到我们了你说关门了?”
“不是医院关门,是警察来了。楼里不能留人。”
“警察?怎么了?”
“有个男的跳楼了。”
有个男的跳楼了。我在心里复读一遍。我抬头,想看是谁在说话,但是所有人都在跑,我看不清谁的嘴唇在动。
有个男的跳楼了……
还没等我把这句话品出滋味,我突然被一把从地上拽起,被一个陌生男人抱在怀里。我不认识他是谁,他的胡茬和身上的臭味让我恐惧,我妈说我是干净孩子,我不能跟脏孩子做朋友,但我不知道原来大人也可以是脏大人。他是不干净的大人,我能跟他玩吗?妈妈没告诉过我。
这个男人抱着我,抵抗着我挣扎的动作,把我紧紧按进他的怀里。自从妈妈怀上了弟弟,爸爸、妈妈、爷爷和奶奶从来没把我抱得这么紧,像淹没,像窒息,也像打捞,像包扎。我本能地开始哭起来,叫起来,但内心竟生出一丝得救感出来。当时我不知道这种怀抱意味着什么。
“民警同志你们怎么办的事啊!你看看我儿子让你吓的!”
男人捂住我的头,把我整张脸按在他的胸膛上,羊毛衣服划过脸上又痒又疼,呼吸不得。我本就害怕,呼吸加速、瞳孔放大、心率加快,现在更是拼命地挣扎,拼命地大口呼吸。紧接着,男人身上的臭味、汗味还有股油烟味钻进我的鼻腔,我的眼泪、鼻涕、口水一齐都流出来,咳嗽、流泪,叫不出声,喊不出话。在他怀里,颠颠簸簸地,我被这个男人抱着,最后被楼梯间吞进肚中。漫长的车程过后,我又被男人抱着从另一个楼梯间被吐出来,但这时我已经换了姓名。
忘记了旧名字,这是在我颠沛流离的二十年里,最为感到遗憾的事情;但是这种遗憾在我心中折磨着我,将我撕碎,我甚至常为这种遗憾而感到有罪。二十年前,从人贩子手里买下我的养父母,给我的不只是一个全新的名字,还有我从未拥有过的童年。
本文单数章哥哥视角,双数章弟弟视角。
兄弟俩都是怂人,被拐的是哥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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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难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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