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槛，像山一样高的门槛，这是我对我家的第一印象。
就好像突然到了另一个世界。刚才在面包车里发生的事情，就好像一场考验，一场有关我是否有机会进入天堂的测试。从如今的视角回看，我为我这个不合时宜的比喻道歉。我深深地知道我的命运并不会平等的发生在每个被拐孩子的身上，我想我是其中最幸运的一个。
在来的路上，我从车窗玻璃向外看的时候，看见的是一副魔幻的景象。我先离开了城市，然后是低矮的房屋，再向前出现了木质的结构，再向前人逐渐多了起来，等进了山口，甚至还有古朴的高楼、我从未见过其样式的牌坊。这些让我感到不真实。
我那时候只有七岁。我见过的东西也仅限于学校的那些课桌、座椅，家里的床、电视、已经坏掉的冰箱，我从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一个地方。我并不确定这里是城市的郊区，还是哪里的乡下。山是青绿色的，如果以往看见的那些泛黄的土壤不同。正当我有些晕车了，感到恶心，想要呕吐的时候，我被抱了下去。
我的身材不算好，就算现在也是这样，何况当时。我清楚的记得我的父亲——或者说我的养父，又或者说，这个愚昧的、仁慈的、敬爱的老伯伯——他是如何牵着我的手跌跌撞撞地跨过每一道门槛。门槛真高啊。高得像一座又一座大山，让我不敢翻越。我确信，哪怕在同龄人之中，我的腿也不算长，更何况当时只有七岁。我清晰感受到手掌处传来的父亲的力量，没有感到恐惧，也没有感到悲伤。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小小的我感受到了一样的力量，一种有别于我父母和奶奶的力量，一种召唤着我前往未来的力量，现在终于知道，这是冥冥之中家的吸引力。
我知道我不应该拿我个体的经验去否定这个世界，但无法否认内心的欣喜。这是一种很特别的体验。这几乎是对于广大被拐群体所承受的苦难的一种嘲笑，更与整个社会的价值和道德相悖，我不知该向谁来倾诉这种情感。是因为我原来的家庭太苛待我了吗？是因为我的新家庭对我吸引力太大了吗？是因为这个世界把我的整个人生、所有经历、爱恨情仇与其他所有人的经验错位了吗？我的内心有一种罪恶感，这种罪恶感与我记忆中的童年将我撕碎，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抱歉，抱歉。我不应该开始长篇大论这些东西，我至少应该先向你介绍一下我家庭的情况。我的父亲叫王令秋，我的母亲叫张换仙，除了我，他们没有别的孩子。我们住在深山的一个很大的村子里。我不应该否认，他们的经济情况比我旧的家庭要好得多。但是我想在你有任何猜测之前就明确地告诉你，我童年的幸福并不来源于金钱。当然，当然，我也知道这句话是多么的高傲、多么的不现实、多么的令人恼火，但是我仍想说我童年的幸福来源于我父亲和我母亲对我无比细致的关照。
唯一的缺憾就是，他们并不是我的父亲和母亲。哦，那当然，他们当然不是，但我的意思是，他们并不自称为我的父亲和母亲，而是我的弟弟和弟妹。
“好孩子，坐下吧。”在爬完九九八十一道门槛之后，一个面相老实的人从父亲手中牵过我的手，领我坐在蒲团上。我完全不怕，但是心里直打鼓；我完全不想家，但是想回到我自己的那张小床上。
我环绕四周。这是一个木质结构的大堂，或者说是相当于城市住房的客厅的部分，看不出是古建还是仿造建筑，或者是经历过修缮，即便二十年过去，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整体的色调阴沉而庄重，我屁股下面的蒲团却是亮黄色的，很新。回想起来这也对，老物件不应该有这么纯正的黄色，那是皇家的颜色，而我家并没有皇位要继承。
皇位没有，香火有。多么可笑的一个词，规定了我的一生。我的父亲，或者说我的弟弟，牵着我的母亲，或者说我的弟妹，在一旁窃窃私语，还偷偷用手指我。旁边坐了一个看不出相貌的人。
“他怎么不哭呢？”父亲脸上有着白白的胡须，长长的鬓角。头戴棕色精致小帽子，用来掩饰他的秃头。
“老爷，许是小孩胆子大吧。我看神情，不像呆呆傻傻的样子。”那个领我到蒲团上坐下的人略一弯腰。我后来知道，这是我家的管家。
父亲挥手：“总之先拜牌位吧，把仪式走完，买都买了，养就养着。你去门口，让郭小二不要再叫门了。一个月以后，没有岔子，钱自然给他。”这当然极不寻常，拐卖孩子哪里有商量的余地。
管家再一弯腰：“好的老爷。”他又翻着一万道门槛，跑出去了。
父亲给母亲使个眼色，母亲便同我来说话。母亲穿着的衣裳崭新，还有新料子才有的那种味道。她脸上已有皱纹，不显年轻，但还化了妆，一对耳环金光闪闪，我伸出手想摸摸。
她没有阻止我，眼睛笑弯了，脸上皱纹更多。耳环不重，但也不稀奇，我点了两下就失去兴趣。母亲与我讲了第一句话：
“从今天起，你姓王。乖孩子，你要记住，除了王，你什么都不姓。”
我抬起头，并不认识她，所以不听她的：“不对，不对。我姓赵。我爸姓赵。我就姓赵。”
母亲略一笑，慢慢摇头：“这不能顺着你。别的，你想要什么，我和……我和你爸爸都可以给你，都听你的。小火车，小乌龟，新衣服，新房间，但是你姓王。好孩子，听懂了吗？”
我从小不是懂得反抗的性格，但是对于太过确定的事实，很难不反抗。
“可是我就是姓赵。我从小姓赵。”
“现在你是大孩子了。跟小时候不一样了。从现在起，你姓王。好孩子，你记住，只要你姓王，衣食住行吃喝玩乐，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
所有的一切……
或许，我也可以姓王。或许，姓赵也没那么好？
“一个小孩子，你拿这些勾他，能有用吗？”父亲在一旁责备母亲。父亲蹲下来，与蒲团上的我面对面。我去抓他的胡子，他也不恼。我拽的他疼了，他就来捏我的脸。我吃痛，手一撒，想跑。母亲一把将我抱起，对我说：“乖孩子，你也是个哭不出来的性格。像你爹。”
父亲摇头：“我年轻的时候眼泪可多。”母亲用下巴指了一下摆在大堂中间的排位。这时候，一直坐在一旁没吭声的人说：
“他可不是你儿子。他是你哥。”
大堂里一下子沉默下来。父亲眼里好像失去了东西。“是，您说的对。我们赶紧拜牌位吧，孩子应该累了。”
那个看不出相貌的人站起身走到我面前，捏起我的下巴，我挣扎，往母亲怀里钻，我不喜欢他。他用力固定住我的脸，两只细眼狠狠盯着我，问：“北京的？”父亲赶紧说：“对。”那男人不甚满意：“这没准儿。你隔天让人去问问那个……叫什么来着？那个郭小二。要确保是龙脉附近还有阳税的男孩子。看这个年龄和面相，别的我倒是不担心，来自北京的很重要。”他摆弄了一会儿我的手掌，应该是看我的掌纹。不多时，抬眼，用缥缈的目光看向我，但我总觉得他没在看我的眼睛，而是穿过了我的视网膜，在看后面的什么东西，接着，他用欣慰地语气。也不知道是在对我说，还是对我父母说，还是对大堂正中两块牌位说：
“记住，待会拜了牌位，磕了头，王家长子王令春就回来了。”
父亲脸上的神采消失，但是显出极为虔诚的模样：“仙儿，听您的，都听您的。”父亲把我接了过去，想抱着我跪下，这位“仙儿”又摆手：“哪有你抱着兄长的道理？他不小了，七岁了吧？自己磕头。”
我当然不想磕。这是做什么呢？我不知道，也不了解，让我磕头，不大可能。母亲从一旁桌上拿来一个苹果，在我面前晃。
“好孩子，你跪下，磕三个头……一个吧，磕一个头，这个苹果就给你吃。”
我看着眼前这个苹果，想起来自己在医院饿了一天多，在面包车上的颠簸之中也只能算没饿死，馋了。咣咣咣咣，连嗑十个响头，完全没问题。父亲母亲都笑起来，连这个仙儿也点点头。苹果是甜的，皮硬，果肉不脆也不沙，就是印象中普普通通的一个苹果，不好吃也不难吃。从此我的小名就叫苹果，直到我接受王令春成为我的新名字为止。
一个苹果，这是我崭新家庭的缘起。苹果是一种很善良的水果，那么中庸而平淡，那么善良、常见，品行端正，不像柠檬和榴莲刺激，也不像草莓和荔枝谄媚，只是不被珍惜。它没什么独特的味道，也没有什么独特的口感，一年四季总在那里堆着，心灰意冷，独自欢乐。我后来知道，苹果在世界的另一端的世界里，是禁果，是善恶，也是堕落的开始。我不能认同这些，苹果最多是一种无能的填充物，是无意义的梦话，它填补着水果青黄不接的那段时间，它是没有水果时的水果，没有食物时的食物，没有糖分时的糖分。如果你感到无聊、麻木和迷茫，请吃一颗苹果吧，这是我真诚的建议。
我啃着苹果，不酸不甜的汁水进入嘴里，很像我当时的心情。我看着父亲母亲也下跪磕头，父亲说：
“父亲，大哥，时局难辨，沧海桑田，王家已大不如前。空有药房，二哥驾鹤多年；空有土地，四弟死于非命。儿王令秋踌躇再三，殚精竭虑，恐王家血脉断绝，圆先妣之遗愿，按仙师之金口，请龙脉之童子，承夭折之旧名，使我王家不至断绝。若得祖宗保佑，望护他周全；若是触怒列祖列宗，实为罪孽，可五雷轰顶，使我们魂归一处，王家落得干净。”
仙儿点点头：“虽不合规矩，也不甚庄重，但是事情办完就好。”父亲仍跪在蒲团上，回答说：“不瞒仙儿，我虽是心急如焚，也恰如狗急跳墙。自知不是光彩事情。仙儿，我觉得，我在作孽——”
仙儿拿着手中的折扇略敲打两下父亲的肩膀：“我恕你无罪，不可再胡言乱语。你大哥命中大富大贵，若不是你父亲逼他学医，不会五岁夭折。想振兴王家，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已知天数，必践行之，不可疑虑。”
父亲又向着两个牌位磕了一次头，才缓缓站起来：“知道。按仙儿说的做。”
母亲把我拉起来，看着父亲把我自己的牌位拿下来，上面写着“儿令秋之牌位”。仙儿指着牌位小声说：
“听着，夭折不可立牌位，亦不立碑，不受香火，不入棺椁。你们王家爱子心切把这规矩全部打破，二公子和小公子之灾祸也从此事起。还好这牌位和碑我都看过了，许是懂门道的都不愿帮你，你们自己胡乱弄的东西，还好是一切从简，罪孽不深。听我的，今夜三更，你和夫人带着你哥，去祖坟碑前，将这牌位和旧棺椁一并烧掉，将碑上文字注意磨平，方解此难，你明白了吗？”
父亲点点头，说不出话。
仙儿转向我：“你个小儿，此时更不知心里如何编排我。你成人后若有疑虑，自可来寻我。你家与医院泄露天机，杀死多少女婴，她们都是你的姐姐！你父母已死，报应在你和弟弟身上。你若想护你弟弟周全，就成全了王家因果，明白吗？”
弟弟！对，我的弟弟呢？我仍然记得当时七岁的我突然想起我素未蒙面的弟弟来，浑身颤抖，几乎站不住了。他如何了？妈妈如何了？奶奶如何了？我的委屈突然被唤醒了，不管不顾地大哭起来，不顾父亲母亲想要秘不外扬的心情，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
这是我最后一次为弟弟落泪。
这个仙儿暂且退场，成年后会再有戏份。虽然这时候不应该剧透，应该保持一种神秘感，但是为了避免误会，还是应该说，仙儿不会算命。这不是民俗类或者志怪类地小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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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苹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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