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麟院正房内，在鸳蝶纱帐中的元衍翻了第五次身后，宝曦转身，伸手从背后揽住了元衍的腰，额头贴着他的脖颈，轻声问着：“怎的了？睡不着？”
元衍转身，给宝曦拉了拉蚕丝锦被，“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了宝曦。
“还想着伊列的事儿呢？不急这一时，约摸还有三个时辰天该亮了，先睡会儿，明儿才有精力处理更多的事儿呢。”宝曦劝说到。
“小曦儿，这购置战马一事，算是成功了一半。我这心呐，七上八下的，兴奋、紧张、希冀、担忧，一股脑儿地全涌上来了，心中乱得很。”元衍叹到。
“那我陪你说会儿话？”宝曦哄到。
元衍摇头，把宝曦楼得更紧些，胸膛因着说话微震：“睡罢，不想了，天亮了再说。”
宝曦抵不住困意沉沉睡去，元衍闭眼假寐，脑子里全是秦勉志所言，还有亲自前去回鹘伊列的计划。
翌日一早，元衍与宝曦唤来柳青鸣、秦勉志，几人在书房中密谈。
舆图被放大画在药水泡过的羊皮卷上，遇水不化，遇火不燃。原本由宝曦凭着记忆所画的舆图，经过秦勉志一行不仅得到验证，更补充详尽，比之前清晰准确了不少。
“叩叩叩”，敲门声起。屋内几人瞬默，宝曦看向元衍，点点头示意后朝门口走去。
对着门外丫鬟吩咐了几句，关上房门，在元衍耳边说到：“丫鬟来报，随行的回鹘人已经接来了，刚入府，这边还没结束，我让人先安排他去用早膳，已派人盯紧了。”
元衍沉吟，转头向秦勉志问到：“说说那随行的回鹘人。”
秦勉志眉头一皱，还在心中组织着语言，心道这回鹘的小鬼头啊......
“直说便是。”元衍睨向秦勉志。
“那回鹘的小鬼头，是个人精。有小聪明，鬼点子也颇多，这一路前去，他帮着解围多次，但也因着从小混迹于市井，贪婪市侩，他那点子聪明劲儿，如若不用与正途上，迟早要成祸害。”秦勉志如实说到。
“唔......继续罢，待讲完着线路图，我与夫人再去会会那回鹘小子。”元衍点头。
此时，安王府内，一名年约十六七，衣着褴褛的少年跟在俩丫鬟身后，向清圆斋偏厅行去。
少年一头赭色的长卷发胡乱抓在脑后，穿着一身灰扑扑的旧短打，一双黑布鞋满是脏污，尽是泥垢的脚趾头从那破鞋洞露出。
自打进了王府，这少年便不时抬头悄悄四处观望，眼珠子溜溜地滚动着，嘴里叽里咕噜地不知念着什么。
待进到清圆斋的偏厅内，看见那八仙桌上摆放着热乎的油饼、豆饮，还有一大碗羊肉面，少年不禁瞪大了双眼。吸了吸鼻子， 闻着空气中的食物香气，战战兢兢问到：“这，这都是给我吃的？”
俩丫鬟笑笑，其中圆脸丫鬟回答到：“是的，小哥先在此用膳，王爷和王妃在忙着，待你吃饱了再去面见他们。”丫鬟说完便转身离去，屋内不留一人。
少年一脸惊喜，迫不及待地蹦到八仙桌前，一屁股坐下，再环顾四周，确定偏厅内无他人，搓了搓那双黑叟叟脏手，毫无忌惮地吃了起来。
此时墨菊带着飘絮，躲于偏厅暗室盯着少年的一举一动。
嗦一口豆饮，少年喟叹到：“甜的咧！又香又浓，好喝好喝！”
咬一口油饼，惊喜道：“有羊肉馅儿！唔，好吃好吃！”
吃完了油饼，少年身体往前一倾，伸手把那梅子青釉弧弦纹大碗扒拉到了跟前。
汤碗高两寸许，口径五寸许，敞口微侈，深腹圆底，装着一大碗热腾腾的羊肉清汤面。羊肉肥瘦相宜，散发着浓郁的鲜香，宽面筋道，汤清不腻，隐约间带着丝丝药材的香气。
少年咽下口涎，抓起木箸便埋头苦干起来，一会儿砸吧砸吧嘴，一会儿嗦几口鲜汤，香气在偏厅内飘散，把暗处的柳枝和飘絮给馋饿了。
吃光了一大碗羊肉汤面，少年扶着肚子瘫坐在圈椅上，打了几个饱嗝，用衣袖胡乱擦了几把嘴巴的油渍。过了几息，忽然“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开始在偏厅内四处走动观看。
“哇！这个好！”少年走到东侧红漆木茶桌旁，伸手就要拿起那鼓架上的白釉剔花梅瓶，忽然又想起了甚么，双手在股臀处的衣裳上仔细地擦了擦，把手上的油污擦干净了，才捧起梅瓶细细端详。
放下梅瓶，又转向茶桌上的一双汝窑茶宠。
茶宠是一双神龟，形态生动，寓意长寿安康，最妙的是那龟背的天青开片，因着被茶汤常年的滋润渗入，由着茶汤着色，开片更为明显，一瞧便知不是凡品。
少年弯腰盯着那双神龟，却不敢上手触碰，嘴里惊叹到：“似玉，非玉，而胜玉！果真是好东西啊！”
一番观摩后，回鹘少年满脸餍足，坐回到八仙食桌前，自言自语：“大开眼界！果然是王府，非同凡响！”
约摸半个时辰后，麒麟院书房大门打开，元衍携宝曦跨门而出，身后跟着柳青鸣，柳枝和墨菊早已在门口候着，一行往清圆斋方向走去。
路上墨菊禀告了那回鹘少年在清圆斋用膳时的举动，宝曦与元衍听后相视一眼，而后宝曦点点头：“那少年可有偷藏物什？”
墨菊摇头：“并未拿值钱的物什。就，瞧着四处无人，抓了几块未吃完的油饼，偷偷塞进了衣襟里。”
“知晓了。”宝曦笑了笑，便不再言语。
“小哥！小哥你醒醒！王爷和王妃到了，宣你晋见呢，你快随我到正堂去罢！”
吃饱了打着盹儿的少年被丫鬟叫醒，听见是贵人召见，瞬间清醒，也不再犯困了，起身顺了顺身上的粗布短打，跟着丫鬟走去。
这次回鹘少年垂着头再不敢四处张望，走进屋内还未看清楚上首坐着的人，便一下双膝跪地，“砰”地一下，结结实实磕了一个响头。少年略带口音地说着中原话：“小子拜见贵人！”
元衍与宝曦看着跪地深拜，瘦小褴褛的少年，一头赭发显眼，身上衣裳破旧，就这么瞧着，不像是个机灵的，还得细细询问一番。
宝曦开口吩咐：“柳枝，你去搬个圆墩给这位小哥，带上门，与青鸣一同在门外守着。墨菊先回麒麟院当差吧。”
柳枝和墨梅齐齐称“是”，快速从隔间搬来一黑漆木圆墩，放在少年身侧，便退了下去。
回鹘少年似乎听不懂宝曦说的话儿，仍匍匐在那儿一动未动。
“这位小哥，你可以起身回话儿了，不需跪着，坐罢。”宝曦又道。
那少年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望向俩人，一脸震惊。
就在少年抬头的瞬间，夫妻两人也看清楚了少年的模样。瞧着年岁不大，眉骨高眼窝深，鼻梁高但不尖，唇厚，眼珠子也不是寻常回鹘人的碧色，而是黑褐色，模样似乎带着几分中原人的痕迹。
少年惊讶地瞧了几眼元衍和宝曦后便低下头再不敢看，战战兢兢地坐到了身旁的圆墩上。
元衍沉声发话：“你姓名何为？年岁几何？父母何在？是何时从回鹘来到京兆的？来京兆又是为何？”
少年局促，置于膝处的双手不断来回擦拭着，宝曦见状，语调又柔和了几分：“小哥不必紧张，照实回答王爷便可，我们安王府不吃人。”
“回贵人的话，小子名叫勒布，今年十六，母亲，母亲早已不在世，没有父亲。”勒布说着抬了抬头看向元衍，眼神带着几分羞愧，继续到：“我从小跟着母亲生活在，在胡姬馆......十年前母亲病逝，我便从胡姬馆逃了出来，一直生活在京兆，此前，从未去过回鹘。”
这便说得通了，大盈建朝后从不与外族通商，西北常年与羌氐混战，因而境内鲜少有外族人，自从羌氐崛起横亘在大盈与回鹘之间，回鹘人更无可能出现在大盈境内。
而十数年前，羌氐与大盈关系不像如今那么紧张，也是有回鹘罪奴被卖到大盈的，因着他们男子体格高大，女子貌美，通常男子会被卖入富贵人家为奴，女子则大多被卖到胡姬馆成为妓子。
这名叫勒布的回鹘少年，应当是回鹘女子与汉人混种而生，如今胡姬馆早已不复存在，他一个无依无靠的异族人，能独自在京兆活了十载，也是个有本事的。
看来这少年并未说谎，与秦勉志他们查到的信息一致，是个在京兆府长大的，常年混迹于三教九流之地的异族人。
“此前你生活在何处？如何谋生？”元衍继续问到。
“回贵人，小子没，没有固定的居所，城南的破庙，城北的义庄都住过。因着我这样貌，规矩的茶肆酒楼也都不收我，想谋个跑堂洒扫的差事都难。
“从前不打仗的时候做过黑市倒卖，也，也帮过走私贩子，年少不懂事也曾偷鸡摸狗，不过如今这些都不干了！这不跟着秦大哥走了这一趟，见识了许多，给我的酬金也够我吃个一年半载的，往后，我再合计合计，想倒腾点小生意。”可能是觉得羞怯，勒布说完挠了挠头，又悄悄抬眼偷看元衍和宝曦。
“那你可知，此行去回鹘，你口中的秦大哥是为谁办差事？”元衍压低了声音追问，锐利的双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勒布。
“应是，应是替贵人办事。”勒布小声地答到。
“那你说说，他们此行为何？”
“马。”
“你可知，但凡你暴露了此行的一丁点儿消息，你的下场会怎样？”
“必死无疑。”
在元衍和少年的一问一答间，元衍步步紧逼，少年句句谨慎，却是不露怯的，可见是个聪明机灵的少年。
“那你可想日后有一份安稳的差事，不再居无定所，不再漂泊无依？”
少年睁大着双眼抬头望着元衍，嘴巴半张，一时竟不懂言语，似乎被这一问题惊吓到了。
也就几息，少年从圆墩站起，挺直了腰朝元衍和宝曦再次跪下，一字一顿道：“想！请贵人给勒布一个机会！”
元衍执起茶盏呷了一口，看向少年：“好，今日本王所言你要记住了，想要替安王府办差，不得再做坑蒙拐骗之事，日后也不得做迫害良民、草菅人命、伤天害理之事，需对主子忠心，对同伴坦诚，如若有一点办不到，下场如何，就不必本王多说了。”
勒布呆呆地看着元衍，满眼是孺慕与感激，内心激动感慨，这就是百姓口中的西北守护神——安王！平羌大将军！
日后自己不再是那被人瞧不起的异族人，那终日漂泊无依的日子总会结束，亲爱的阿娜，你在天上瞧见了吗？
“勒布遵命！勒布谢过王爷！”
“行罢，你就回客栈安心呆着，有安排自会有人去找你的。”元衍说到。
“我让人给你准备些新的衣裳鞋袜，身上这套就不穿了，好好洗漱一番，把污脏都洗干净了。”宝曦补充到，又想到了什么，笑了笑：“还有啊，油饼就别放在衣襟内了，这油渍难洗。”
偷藏油饼之事被宝曦戳穿，少年脸烧红，囫囵地点了点头朝门外走去，大门自内打开，日光照入，勒布忍不住又回头看向安王与王妃，安王英明神武，如那传说中高大的斗战神佛，王妃没有半点瞧不起他的意思，温柔地看着他笑，如那九天神女。
这一眼，如神卷，篆刻在了勒布心中，成为他最虔诚的膜拜。直到数十年以后，勒布与自己的曾孙们说起那一幕，仍记忆犹新，万分感叹。
此行，将改变勒布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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