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的时间足够改变什么呢?足够改变魏瑾对于人的看法。
在九桓生活十几载,不是困于王府,便是囿于监视。魏瑾对于世间诸人诸事的看法非黑即白。当然,黑,占据了大部分。
以前读史书,那些古人反倒是她脑海中经常对话的人物。
有些人,是忠、义、善、勇、智、诚的白色代表,有些人,是奸、恶、懦、愚、伪的黑色代表。黑白两阵构成了她对于人的所有想象。
也许有些人会因事因时而发生改变,有些人身上好坏皆存,但终究是黑与白的对立,魏瑾尚能理解。
陈闻,让魏瑾认识到了灰色。
昨日,万懋向魏瑾介绍都尉陈闻,他说陈闻贪财,与郡丞吴渠关系没有明面上那么好,可以许他厚禄高官,赠金银财宝以诱之。
一来暂时稳住他,防止他和吴渠勾结,二来吴渠养了数百私兵,倘若能说动陈闻出兵,到时候就算打起来,胜算更大一些。
魏瑾对他出的主意不置可否,只听他说要赠金银财宝时,老神在在说了句:“无钱。”
戌时,天色已晚,万懋送走两位贵客,回房后独自琢磨着世女说的“无钱”是何意,思来想去,得出结论:爱莫能助,他也无钱。
“吴渠作势诋毁陈家,却能够短时间平息,陈闻掌管士兵数千,不至于怕一郡丞,若说顾虑远在九桓城的张然,那更是无从谈起,当年魏守和还未出生,张然的权势微不足道。”
姜令说这话时正在魏瑾房内踱步消食,她从北角走到南角,转个身又走回来。整日忙碌,没怎么吃东西,直到晚上才正正经经用膳,而且郡守夫人的手艺相当不错,于是不小心吃撑了。
姜令走到桌子旁饮一口水,杯子放下,声音清脆,如同她说的话一样,“吴渠能在陈闻眼皮子底下用短短数年时间掌管全郡事务,由此可见,吴渠绝非单纯的嚣张跋扈之人,至少,行事有度,不敢肆意妄为,对么?”
“是,我也是这么想的。”魏瑾接住她抛出的疑问,继续分析,“吴渠并非蠢人,他想要拉拢陈闻,用了联姻的法子,联姻未能如愿,我怀疑,之后的一系列造势的目的,还是把陈闻拉入自己阵营,此人心机深沉,或可断言,不至于将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眼下情形,最清晰的就是,吴渠扣押军粮,此乃必死之罪。
姜令撩起眼皮看向她,“吴渠不会让自己丢了命,那么他的目的,便不在于让你无粮可运,世女之责是督运,并非提供,那么是否可以推测…”
姜令的手握拳停在半空:“在吴渠不用担责的前提下,只能拖延时间,以达到世女延误之罪成立,既然如此,吴渠为了把自己摘出去,最好的办法就是,以实实在在的功劳遮掩罪行。”
姜令说完后,手倏地放下,二人隔着几步的距离对视,她们在对视中获得了相同的答案,真相仿佛触手可及。
“若是我,”魏瑾道,“军粮已经准备好装上船了,或者,已经在运送的路上了。”
姜令思考着,说:“我赌他没那么大胆私自运粮,无论作何解释,显得世女的罪名反而更轻了。”
“嗯,”魏瑾认同地点点头,“明日…”
魏瑾停顿了一下。时间有限,人手不足,粮食要寻,陈闻的态度亦要打探清楚,这事两头办都有风险,这些只是她们的猜测,没有条件容许她们犯错,必须想清楚哪个更重要。
姜令明白她的纠结,遂道:“明日我去寻吴渠,运粮工程浩大,他就算再能藏,也会露出蛛丝马迹,他有可能走陆路吗?”
魏瑾道:“前年秋汛,两歧郡至胤城的陆路官道有几处损毁,明杨村遭了水灾,附近的官道也被冲毁,炽城的大半官道则被山崩掩埋,嵇县有一段发生了地崩,至今,只有明杨村的路修复畅通。”
“也就是说,陆路走不通,范围缩小至水路,那容易多了,嗯,只需拨我十人,一有消息便赶回来告知你,不与他碰上,如何?”
魏瑾没有立刻反驳她,只是皱着眉头,学她的样儿走来走去,屋内转了几圈,站定,右手拇指抠着食指,划拉着一下又一下,速度渐渐慢下来后,问:
“你还记得万懋口中的陈闻吗?”
当然记得,姜令疑惑,眼神询问。
魏瑾嘶了一口气,“说他贪,只说他遇到了吴渠后贪,说他性情霸道,却在家族名声受辱后不了了之,你不觉得,太矛盾了吗?”
她又说:“我也赌,赌这些事另有隐情,赌他不敢与我兵戈相向。”
姜令摇头,“你说的这些依据太少,风险太大,万一万懋所言非虚,我们不过百人之数,如遇危险,脱身尚且艰难,我知你心中所想,但,我不同意。”
魏瑾轻笑,她的心思这么好猜吗?
“你也说脱身艰难,即使黑甲军都在我身边,也不能完全保证我的安全啊。”
姜令欲言又止,说实话,她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姐姐,”这一声似乎带有安抚意味,“只要陈闻不那么莽,我不那么笨,我们是打不起来的。”
姜令沉思,微不可闻地叹口气。她也知道自己带十人是远远不够的,找人当然是人手越多越好,“好罢,二十人。”她打定主意。
魏瑾其实更担心她的安全,与陈闻相比,他认为擅养私兵的吴渠反倒更像个容易狗急跳墙的人物。
于是她说:“四十,许寿与我同行,否则,我只身前去。”
姜令第一次感受到魏瑾的霸道,却也默许了她的话,若自己人手更多,那么找到吴渠的几率就更大,所费时间越少,就能越快回到她身边。
“啊,我困了。”魏瑾摸摸脸,眼睛水汽朦胧的。
刚才还强势独断的小娘子说困就困,姜令无法,有样学样,打了一个比她还长的哈欠,回自己房间了。
翌日,二人早起用膳,天色微明时,姜令率领黑甲军离去。
魏瑾坐着休息尚未动身,望空发呆。
许寿见她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不敢催促。
“你说…”她没说下去。
许寿搞不懂她在想什么,嗯了一声表示听到了,提示她继续。
“我们去拜访都尉,需不需要备礼?备什么礼合适呢?”
“我们又不是去做客!”许寿跳起来,非常不赞同,“世女和他尊卑有别,他尚且不知礼,未曾来拜见您,您怎么还需以礼相敬呢?”
他诶呀诶呀几句,末了又说:“世女不是去兴师问罪的吗?”
魏瑾看一个傻子的眼神看他,“以我的状况,凭什么让他对我心甘情愿的俯首称臣?还问罪,你别跟我去见陈闻了,我怕人家把你丢出去。”
“他不过一郡尉而已。”许寿依旧嘴硬。
魏瑾向他射去一记嫌弃的眼神。
许寿摸摸鼻子,尴尬道:“那,那也不必送礼了吧?”
魏瑾想想自己囊中羞涩,于是道:“也对。”
许寿因为她的一句肯定自觉挽回点面子,轻轻咳了两声,以示镇定。
许寿确实没见到陈闻,因为魏瑾也没见到他。
他们被拦在都尉府大门口,黑甲军和都尉府侍卫围在一起堵的水泄不通。陈闻好大的排场,让郡兵给自己看门。
没有到打起来的地步,只是人一多,场面瞧着甚是唬人。
僵持了一刻钟,有将官出来解释,说陈都尉病了,不宜见客,过段时间病愈后会亲自上门赔罪。说完也不请人进府,杵在那不动,板着一张脸,敷衍都不屑于敷衍一下的,全无待客之道。
豁,许寿真是乌鸦嘴,连客都做不成了,魏瑾心里骂许寿。
许寿心里骂陈闻,骂完陈闻骂杵在门口当门神的混账,盘算着黑甲军能不能把都尉府拆了。
不能硬闯,只得领着几十号人离开了。
魏瑾回去后立时写了封拜贴送去,整日等候,无回信。
这也就罢了,她早就做好了陈闻不好对付的准备,她心慌的是,姜令深夜未归。
外头雨势渐大,寒意刺骨,将近子时,姜令他们还未回来。一入夜便差人去寻,派出去的人也没回来。她已经在心中设想最坏的结果以及思考面对这种结果该如何做。
又过了半个时辰,许寿待不住了,劝她连夜离开两歧郡。
“不等姐姐了吗?”魏瑾问他,脸色冷漠。
“非我不愿,此时此刻,世女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换做姜令,她也会这样做。”许寿焦急道,“白日里陈闻拒不露面,明摆着对抗的态度,我们人太少了,若是吴渠与陈闻合谋,两歧郡,或许就是我们的葬身之地!”
“许寿,你怕死吗?”魏瑾突然问他。
在这一瞬间,许寿想了很多,他有一丝关于死亡的预感,很遥远,同时也很清晰。
“我,我不怕死!自从下定决心跟随世女,我这条命,便是交给您了,哪怕粉身碎骨亦无可惧!”
“可是,我也怕死,”他跪在地上,脊背挺直,“我最怕不能死得其所,怕死得毫无价值,我们还年轻,我们才刚刚起步,经不起一点冒险。”
“许寿你错了,从我们离开九桓城踏出第一步就已经在冒险了,而且还有一件事你不知道,我立了军令状,倘若粮食运不到肃关,或是胤城骑兵少了一卒一骑,或是这场仗打不赢,我都会被我父王治罪,死罪!”
听闻这话,许寿一下卸了力气,肩膀塌了下来。
“你怕了吗?”魏瑾再问。
许寿感觉口中干渴难耐,使劲咽了咽,昂起头回答她:“我无悔。”
他调整姿势,索性盘腿坐在地上,心情渐渐平复,与魏瑾一起等待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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