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经用弓箭阻止敌人的进攻,现在手里拿的是剑。
感受完全不同。
刺入骨肉,抽出来滚烫的血,洒在脸上,落在眼睛里。每一个动作,连接着触感的神经,连接内心深处对于生命的敬畏和死亡的恐惧。
人命如此脆弱,刀具斧钺轻易可将其夺去,生命如此强大,敢战洪水猛兽而不退半步。
这场战争持续了整整两天两夜,肃关原本青灰的城墙变成了红墙,内外皆是尸横遍地,很多全身血肉模糊,一时间难以分清是魏军还是鬼马人,东边塌墙的口子被尸体堵住,堆成了小山。
第三日清晨,鬼马人终于不再进攻,双方暂时休战。
魏瑾解开缠在手掌和剑柄上的布条,咣当一声,剑掉在地上,她的手臂不受控制地抖动,甚至整个人都在发抖。
这不是害怕,或者说,早已过了一开始害怕的情绪,现在纯粹是累。
从前再怎么勤学武艺,都还有休息的时间,而今面对你死我活的人间地狱,没有人敢歇息,一不留神便是命丧黄泉。
昨日因为城墙塌毁,鬼马人进攻更甚,魏军因此局势失控,军心动荡,魏瑾同鲁从家一起亲自登楼杀敌,士兵见到世女和将军冲在最前面,霎时热血沸腾、拼死向前。
孙基见此,哪会服输,尤举刀杀敌,如此到最后,魏军战斗指挥全靠前面的人在吼,一命换一命,终把肃关守住。此一役,魏军阵亡两千余人,伤者不计其数。
第一次近身激战,魏瑾能毫发无伤,不是因为她武艺有多高强,而是姜令一直在保护她。
两人身上满是血污,所以好长时间魏瑾才意识到,姜令左肩上冒出的是她自己的血。
魏瑾慌张地抬手又放下,不敢碰她,嘴里大喊着“大夫”。
姜令用没受伤的右手拉住她,“其他人更需要大夫,我自己就懂医术,小伤而已。”
她们回到营帐,姜令脱下甲胄扯开内衫,可怖的伤口露出,皮肉外翻,似见白骨。没有了负重,流血好像更严重了,顺着白皙的肩膀流到垂下去的指尖,然后低落在木板上。
她的里衣几乎没有了白净的地方,只得把它脱掉,外衫半拢在胸前,魏瑾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却实在担心她流血过多,手足无措地问:“我如何帮你?”
姜令让她取来止血的药撒在上面,再用布包扎。
“扎紧。”姜令说道,她见魏瑾过于小心的动作,连力气都不敢用多少。
“哦哦…”魏瑾内心责怪自己笨手笨脚,专注地包扎好,马不停蹄地去寻吃食给她,衣物、热水、药品一应俱全,生怕遗漏了什么东西,一阵忙活。
姜令靠在榻上休息,魏瑾坐在她旁边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实际上是望着姜令的方向发呆,眼神空洞无比。
她这种状态,很容易让人以为是受到了战争创伤,姜令唯恐她留下什么阴影。
“不要想了,去睡一觉。”
魏瑾摇头,“我睡不着。”
“闭着眼歇息也好。”
魏瑾还是摇头。
姜令坐直身体,抬起她低下的脑袋,“你在想什么?”
前几句话像是全靠本能地回答,此时魏瑾才收回空洞的目光,聚焦在姜令脸上,而后视线转移到她的左肩。
“都怪我。”她说,魏瑾掩面倒在姜令身上的被子上,随后有细细的抽噎声传出。
要是她武力再高点就不用姜令保护她了,这样姜令也不会受伤,要是她再聪明点想出退敌之策,她们也不用面对这样残酷的生死之战。这次姜令为了保护她而受伤,下次呢?会不会丢掉性命?一切都是因为自己不够努力,不够厉害,都怪自己…
任由她哭出来,反倒不会憋在心里而积成病。
姜令一下一下地抚摸她的头,等到抽泣声变小渐无,才开口安慰她:“好了,不哭了。”轻轻推她的肩膀让她起来。
不知是埋在被子上太久,还是哭泣导致的,魏瑾的眼睛、鼻子和面颊都红红的。
姜令拿帕子给她擦眼泪鼻涕,温柔道:“你要是因为我而哭,完全没有必要,战场上受伤是难免的事,何况,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你懂吗?保护你是我心甘情愿的,怪不上你。”
听了这话,已然止住的眼泪又窜出来,“可是,要不是我太弱,你也不至于受伤…”
魏瑾用手腕抹泪,继续道:“从今往后我要加强武学上的本事,我不会再让你受伤了,我也可以保护你。”
姜令呆愣半晌,事情似乎往另一种情况转变了,这不是她的本意,诚然魏瑾这次哭还有消化面对战争的情绪在,她也不能放任她走偏了方向。
她等魏瑾自己平复心情后,郑重地隔开两人的距离,好面对面说话。
“魏瑾,你看着我。”姜令的脸色和声音都带着严厉,“你要学武无可厚非,但是这不能成为你的魔障,你是兵吗?你是将吗?你的志向是冲锋陷阵杀敌吗?你要认清自己是怎样的人,能做什么和要做什么…”
魏瑾听她直呼自己的全名,头一次看她这么严厉地对待自己,她紧张地咽口水,好严肃,好抓心。
“…鬼马人不会等你训练好杀人的技能,再与你一决高下,魏国也不是要靠你成为武学天下第一,才能保境安民,明白吗?魏瑾,你是王储,是将来带领大魏走向天下之人。”
有比刀剑更为锋利的东西冲击她,劈开脑海中的混沌朦胧,身为王储十四载,第一次听到有人把她和魏国联系在一起,和魏国的将来联系在一起,甚至遥望整个天下。
时至今日,身为女子而遭受的质疑仍然折磨着她,无论暗中鼓舞自己多少次,都不及亲耳听见她人的肯定来的真切和有力。
可是她经受的一直都是否定,以至于此刻仍然心有疑虑,“我真的可以吗?”
姜令的眼睛半合,遮住一半的心思,“你要是一心一意想着成为只知蛮力的勇夫,自然是不能的。”
魏瑾从她眼神中解读出失望二字,心中莫名慌乱,忙解释道:“我当然不是这样想的,我要是没有志向怎么会远赴肃关呢?我有想做的事,有想立的功业,姐姐你看着吧,我会做到的,你不要对我失望…”
她心慌着急,眼泪又掉出来,扑过去抓着姜令的手。
今日真是哭够了,没完没了,魏瑾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起身用水净面,再回到姜令身边,还是能瞧出哭过的样子。
姜令的语气不再那么强硬,轻轻叹了口气,说:“要歇息吗?”
魏瑾摇头,现在哪能睡着呢?
还以为能求得几句安慰,没想到姜令依然铁石心肠,“那便出去吧,我困了,你去做你该做的事。”
好狠的心,多留一会儿都不成,但是魏瑾有办法,“再让我呆会吧,至少等我眼睛不红了,不然让人看见像什么样子…”
半柱香后,魏瑾还是被赶出去了。
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姜令忽然生出于心不忍的念头。
不过才是个十六岁的少女。
世俗挟持着她,自己推动着她,往后一步是不测之渊,往前一步会不会也是万劫不复?对于姜令来讲,她在魏瑾身边扮演的应该是怎样的角色?她自己都不知道。
姜令所做的一切,并不是毫不为己,她也有私心,可是她看不清自己的未来,前路未卜,何言魏瑾。
干涸的泪水仿佛找到了新的栖息地,流淌在姜令的脸颊上,无声的哭泣在述说,她心中关于魏国的幻想,泾旸的幻想,母亲的幻想,女子的幻想,以及姜令的幻想。
…
“我需要出城。”
鲁从家看着一脸坚毅的魏瑾,第一反应是对方在闹脾气,虽然见过她临危不惧、亲身杀敌的样子,可是在他眼里,魏瑾不过还是个小孩子,小孩子被战争搅乱了心绪是可以理解的。
“当然,我们出城不能被鬼马人发现,我知道一般城墙内外会有暗道联通,望将军告知。”魏瑾补充道。
鲁从家正忙着增添武器,还要组织士兵修补城墙,忙得不可开交,哪有时间管她的事。
“城外危险,世女还是安心呆在这儿,您是千金之躯,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可担待不起。”
这话魏瑾就不爱听了,反驳道:“大敌当前,安敢不把个人生死置之度外,将军只需将暗道位置告知,我自会领兵出城,无需将军担责!”
这话鲁从家也不爱听,说的好像谁是懦夫一样,生气道:“军中不论个人,唯有众志成城方能应敌。”
魏瑾思考了一会儿,觉得他说的话有道理,诚恳致歉,“晚辈受教了,是我言语无状,望将军包涵。”
她变脸的速度极快,倒是让鲁从家吃了一惊,能屈能伸,是为大丈夫,他上下大量魏瑾,嗯,大女子。
鲁从家脸色缓和,问道:“世女有何计划?”
魏瑾细细道来:“我观鬼马人势必卷土重来,届时又是一场苦战,此次我方能退敌,全赖全军将士以死相拼,但若长此以往,军心疲惫,恐难守城,再者敌军器械良多,倘使他们一直攻城,肃关城破只是时间问题。”
“我欲在城外埋伏一支奇兵,等候敌军到来,待其攻城之时,截道杀之,与主城形成掎角之势,一来阻止他们进攻的速度,二来振奋军心。”
原来并非胡闹,而是心中有丘壑。
鲁从家没有立刻评价她的计划,倒是持有怀疑态度,“这是世女自己的主意?”
“是,”魏瑾不在意他的看法,直接问:“此计可行否?”
鲁从家还真不知道,往年肃关守城,没有遇上这么大规模的进犯,而且真打起来,基本上都是小范围的侵扰,完全没必要出城主动迎敌。
只有一点可能对她有所帮助,城外东北角有一座废弃的小型堡垒,此前是为了护卫那里的几户居民而建,后来蛮夷侵扰次数增多,那里实在不适合居住,于是百姓俱迁往城内,堡垒于是被弃用,多年不用,加上风沙侵蚀,也不知道如今那里是何模样。
他据实告知,魏瑾也不气馁,多少算有用的信息,既然主意已定,虽无前人经验参考,亦可随机应变。
考虑到此次行动风险大,且她身份尊贵,鲁从家主动请缨,“末将愿领兵出城,寻找合适的地方埋伏起来。”
想也不想,魏瑾立马拒绝了,“孙基为主帅,他坚守城内,你也要带兵坚守城内,轻易不能有别的行动。”
她说的较为隐晦,不过鲁从家听懂了,不再坚持,心中更是惊讶她把军中形势看得无比清晰。
二人把详细的计划捋一遍,准备今晚就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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