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III
罗维尔站在国王的私人书房门前,微微吸了一口气。他伸手整理了军装的领口,动作一如多年前那样熟稔,却带着一丝生疏感。这身军装已经许久未穿,曾经象征着荣誉与使命,如今却像是一层沉重的枷锁。他垂下目光,指尖在领口略显粗硬的布料上停顿片刻,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些年鲜血与硝烟的余温。
这身装束让他感到熟悉,也让他感到矛盾。它既是属于过去的旧物,又是眼前这场会面中不可避免的防护。他明白,无论多么抗拒,眼下他必须以一个军人的姿态站在这扇门前。
深吸一口气,他稍稍点头,示意仆人通报。仆人轻轻推开一条缝隙,进入房间,低声向里面的主人禀告访客的到来。片刻后,厚重的木门后传来简短的一声回应:“请进。”
罗维尔迈步走入书房。这间书房空间并不宽敞,但布置简洁而富有目的性。环顾四周,几幅巨大的地图几乎占满了墙面。一柄古朴的佩剑悬挂在地图旁的墙上,剑身泛着岁月磨砺的痕迹。冬日的微光从高窗洒入,映亮书桌与地图,角落却隐没在深沉的阴影中。窗外的寒风轻轻敲打着玻璃,发出细碎而低沉的声响。
罗维尔站在书桌前,身姿笔直。他微微垂下头,右手贴在胸前,行了一个简洁而标准的军礼。
房间的另一头,威廉从椅子上缓缓起身,脸上挂着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目光在罗维尔的身上稍作停留,他的表情柔和,语气中带着熟稔的亲切:“阁下,请坐,”他说,抬手微微一扬,示意罗维尔在书桌对面的椅子上落座,“我一直很期待这次重逢——从我自军校毕业,已经过去很久了。”
罗维尔微微颔首,朝椅子迈出一步,动作干脆而流畅。他轻轻拉开椅子,笔直地坐下,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姿态端正却不僵硬。
威廉的微笑里带着怀旧,语气显得很热情:“我记得那时您是沃斯雷斯公爵楼的舍监。图书馆斜对面,门前楼梯的基座上刻着两只石鹰的那栋楼,对吗?”
罗维尔微微皱眉,这细致的记忆让他略感意外:“陛下的记忆力确实令人印象深刻。”他的语气显得冷淡,既是肯定又带着些许迟疑。
“当然记得,”威廉轻笑着,微微向前倾身,“我在那里住了三年,直到最后一年才搬去高年级宿舍。不过——”他故作感伤地叹了口气,语气夹杂一丝玩笑:“——您不会忘记我了吧,伯爵阁下?这可真让我心碎。” 【可能需要注明:此处的玩笑是,军校时期学生对罗维尔的称呼也是“Monsieur le comte/伯爵阁下”】
罗维尔沉默了一瞬,抬起目光看向对方,神色依旧冷峻。他当然记得威廉,但是在学校里呆了九年,见过无数学生来来往往,很难有人在他的记忆中留下太深的痕迹。更何况,那些年他的心思并未全然放在教职上。因此即使威廉当时的形象在脑海中模糊地浮现,他也无法确切记得威廉究竟在他监管的宿舍中住了多久、又是什么时候搬出去的。
不过,他确实对这个年轻人有一些印象。威廉并不是那种通过学术或军事才能引起注意的学生,但他身上有一种独特的适应能力——一种游刃有余的灵活。他能够轻松融入环境,表现得比大多数同龄人更加成熟,无论是对待同学还是面对导师,都拿捏得恰到好处。他在同伴中表现得很随和:和他们一起大笑、抱怨、开玩笑、参加集体活动,就像任何一个十多岁的孩子那样。
但正是这份“平常”,让他显得很不平常。
罗维尔没有刻意观察过威廉,他注意到这一点是因为威廉的档案——入学时,威廉的头衔已经是阿什怀斯侯爵,这意味着他的父亲早已去世;而为他支付学费的监护人则是一位住在首都的老公爵夫人,这表明他是个孤儿。但这种家庭背景似乎没有影响他的性格,他是一名很平常的学生,既不显得孤僻阴沉,也没有特立独行或引发冲突。
“您住在沃斯雷斯公爵楼,”罗维尔缓缓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迟疑,像是在努力回忆那段久远的岁月,“这我确实记得。我记得您不是个让人费心的学生。”
威廉听到这话,嘴角扬起一个明朗的笑容,眼中带着几分掩饰不住的顽皮。他忍不住笑道:“伯爵阁下,您能这么评价我,实在让我受宠若惊。不过,有一件事,我想或许您并不知情——我曾经宵禁后翻墙跑出去过。”
罗维尔微微挑眉,虽然脸上的神色并未有太多波动,但显然对威廉的坦率有些意外。
“当然,我们的目的不是翻墙跑出去,”威廉补充道,语气里多了些轻松的调侃:“——而是‘在哈德里安伯爵阁下的监管下成功翻墙跑出去’。这是我和高年级的学生打的赌。为确保成功,我们策划了整整两个月。”
他的话带着些许得意,仿佛在讲述一件值得回味的趣事。罗维尔的目光微微一动,虽然仍旧克制地保持着冷静,但显然对这样的回忆有些意料之外的感慨。
威廉见罗维尔没有回应,语调变得更加轻松,顺势将话题引向对方:“当然,阁下,您记不得这些琐事也很正常。当时那么多学生,您不可能把每个人都记在心里。更何况,您当时的主要精力,恐怕也不在我们这些满地乱跳的小鬼身上。”说着,他微微倾身向前,语调中带了些真诚的敬意:“您在军校的贡献,我一直铭记在心,尤其是那些关于军队结构改革的论述和翻译的诺斯特联盟的军事著作。我记得当初第一次读到时,就觉得耳目一新——您的一些观点,对我的影响直到今天。”
罗维尔眉头微不可察地一动,显然对威廉的突然转折感到些许意外。他稍作思索后开口,语气平静而克制:“那不过是些不够完善的理论罢了。当时的实际情况和条件,还不足以支撑它们真正付诸实践。”
“不,您太谦虚了,”威廉接过话头,轻轻摇头:“您的那些论文和译本,在学院中流传很广。尤其是您对军队与国家权力关系的论述——军队既是国家的工具,又必须在权力与独立之间取得平衡。这些观点让我在学习中受益良多,无论是专业还是思想层面,都是弥足珍贵的启发。”
威廉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自然的热忱,不显刻意的赞扬让罗维尔无法完全忽视。他略微抬起目光,看着面前这位国王,眼中浮现出一丝细微的审视。
威廉的话语逐渐从怀旧转向正题,语气中多了几分沉着与自信。他微微向前倾身,双手交握放在书桌上,目光专注而冷静:“伯爵阁下,我始终相信,您的那些想法不仅仅属于课堂,它们更应该应用于现在的现实。”
他说到这里稍作停顿,目光掠过罗维尔的脸庞,仿佛在观察对方的反应。罗维尔没有立刻开口,表情依旧冷峻沉稳,毫无波澜。威廉的目光微微一闪,随即缓缓靠向椅背,语调逐渐坚定:“王国正在经历巨大的变化,先生。战争虽然结束了,但它留下的伤痕依然深刻,尤其是在南方——那里问题重重,需要新的解决之道。”
他说着,稍稍侧身,将目光投向墙上的地图,视线在南方那些红蓝交织的标记间游移,随即重新落在罗维尔身上:“譬如,目前南部山区中频繁出现的土匪——不久前您也经历过——”他的话语顿了顿,似乎有意留出一丝空间,等待对方的回应。他的语气依旧平和,却透着隐隐的试探:“您怎么看待这类问题,先生?”
罗维尔抬起头,目光平静如水,语气依然带着一贯的冷静与理性:“山匪……的存在并不只是战争的后遗症。它的根源是资源短缺和政权缺失。当一个地方没有足够的粮食和秩序,就会滋生出这样的群体。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并不是存心反叛,而是为了生存。” 他说到这里稍作停顿,端正了坐姿,目光中多了一丝深思:“要真正解决这个问题,就必须组织地方的民兵和防卫队,依赖熟悉本地情况的地方行政官员,同时确保提供恰当的指导与监督。资源的分配也需要严格监管,防止有人滥用权力,将这些援助变成他们的私产。只有确保秩序与粮食的基础供应,才能从源头上控制这些问题。”
威廉微微点头,却不动声色地问了一句:“可是,要如何确保这些地方卫队不会被一些反叛者利用,甚至成为潜在的叛军?”
罗维尔闻言,目光一冷,语气中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锋利:“如果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那也就没有必要谈什么和平或治理了,陛下。”他稍作停顿,语调依然冷峻:“事实上,王国从未真正理解过南方为何起义。如果不能明白这一点,错误只会不断重演。”
威廉沉默片刻,目光专注地落在罗维尔身上,缓缓开口:“那么,您认为,南方起义的根源是什么?”
罗维尔的神色没有丝毫波动,目光微微下垂,像是在整理自己的思绪。他语调平静,但言辞间带着一丝锋锐:“直接的原因,是王国的粗暴镇压和对地方情况的无知。但叛乱本身并非完全不可避免,南部首领的动机复杂多样,是王国早期的强硬压制联合了这些原本分歧巨大的力量——有的为利益,有的为恢复过去的独立性和特权,有的希望彻底脱离阿尔瑟,还有……更激进的声音。”
威廉目光微微闪动,语气保持着一贯的轻松,却带着几分有意无意的试探:“更激进的声音?比如说什么?”
罗维尔的面容依旧冷峻,只是眼中掠过一丝隐约的不适,但他的语调依然沉稳如常:“比如,彻底废除王权。”
书房内的空气似乎在一瞬间凝滞,然而威廉却没有表现出丝毫惊讶。他垂下眼睑,若有所思地顿了片刻,随后语气淡然:“啊,我记得,这似乎是……诺塔洛·科恩将军的观点?”
当诺塔洛这个名字从威廉口中被轻描淡写地提起时,罗维尔的神情微不可察地僵了一瞬。他的呼吸几乎无声地停顿了一拍,像是一把隐形的利刃直刺肺腑。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但很快,他又缓缓吐出一口气。他的目光没有移开,声音依然保持着惯常的冷静,语调不疾不徐,带着某种冷硬的自制:“是的,这是……科恩将军的观点。”
似乎对这个话题产生了更浓厚的兴趣,威廉的语调里透出一种认真探讨的意味:“他确实提出了一些有趣的理论,比如民众的意志应成为最高的权力来源,统治者的合法性来自所有公民的共同承认,而非世袭的地位。用他的原话来说,这是一种更加平等和理性的统治结构……不知我的理解是否准确?”
听到这番详尽的论述,罗维尔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起。他目光变得更加深邃,显然对威廉的了解程度感到意外。他沉思片刻后点头,语气变得凝重:“您的理解没有错,陛下。理论上是这样的。”
威廉微微一笑,靠在椅背上,语气轻松却不失探究:“那您呢,阁下,您对这样的理论怎么看?”
这个问题让罗维尔的神情微微一滞,尽管他迅速恢复了镇定,语调依然冷静克制,却掩不住其中隐约的挣扎:“曾经……我确实认同过。但现在,不再了。”
威廉目光一凝,锐利中带着一丝探寻的意味。他微微前倾,语气保持着温和,却隐隐透着不容忽视的力量:“为什么?是什么让您改变了看法?”
罗维尔垂下眼帘,指尖轻轻掠过膝盖,似乎在整理思绪。他缓缓开口,语调冷静而理智,却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距离感,像是在对抗某种无形的压力:“……没有任何一种政治理论能够要求无条件的牺牲。归根结底它们并非不可置疑的超验真理,而只是治理社会的工具。任何试图将理论奉为绝对的行为,都是危险的……从而成为狂热主义的温床。”
罗维尔的目光变得更加深邃,仿佛回忆起某些刻骨铭心的经历:“……政治的核心原则是稳定,狂热只会带来混乱。而民众的意志,往往容易受到短暂激情与舆论的煽动。这种由激情驱动的权力分配,最终只会导致派系争斗与权力失衡。南方军内部的分裂就是最直接的例证——缺乏一个强有力的权威核心,不同的派系为各自的利益争斗不休,最终撕裂了原本统一的目标与精神。”
罗维尔稍稍向后靠在椅背上,双手在扶手上交叠,目光微微下垂,似乎在权衡言辞:“……至于平等,简单的将其与社会职责和秩序对等,并将人局限于狭隘的物质层面,这本身就是一种偏颇。” 他稍作停顿,手指轻轻叩击着扶手,语气逐渐加重:“将人看作可以被切割成完美等分的物品,这才是真正的不公。”
威廉静静地听着,目光专注而沉稳,仿佛细细品味着罗维尔的每一个字。他没有急于回应,反而轻轻点了点头,像是在消化这些言语的重量。
片刻后,他的唇边浮现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语气平静而克制:“您的这番见解,确实深刻入骨。”
书房内的气氛随着这句话变得更加沉静,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分量。罗维尔微微垂下目光,有意避开威廉探寻的视线。他以沉默回应了对方的感慨,显然不愿再延续这个话题。
威廉缓缓点了点头,似乎在斟酌如何组织语言。片刻后,他微微靠前,语气变得正式而真诚:“伯爵阁下,我想向您提出一个请求——希望您能担任我的军事顾问,协助我处理目前南方的局势。”
罗维尔缓缓抬起头,目光冰冷而沉静。他注视着威廉,声音中带着一种不容动摇的坚决:“陛下,我无法接受这个请求。尤其是南方的事务,我绝不会插手。这不仅是对那些人的背叛,更是对我自身的背叛。”
威廉并未显露出意外之色,反而微微一笑。他双手交握,缓缓直起身子,语气柔和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力量:“阁下,您过去为阿尔瑟所做的贡献,从北方防线到那些决定性的胜利,早已证明了您对这片土地的忠诚。即使在南方军队的旗帜下作战时,您依然不失为一位值得尊敬的对手——您始终以荣誉行事,这一点从未改变。”
威廉稍稍停顿,目光沉静却锐利,继续说道:“您或许认为自己可以置身事外,但事实并非如此。您的身份决定了,您根本无法真正避开南方的事态。另外——”
他低垂目光,像是斟酌着接下来的每一个字,片刻后低声说道:“无论您是否愿意承认,您都是一个埃利塞。我们生来就拥有特权,这些特权的意义从来不是为私欲,而是为了履行职责——承担起我们应尽的责任。”
罗维尔的指尖微微收紧。窗外的寒风似乎渗透过厚重的墙壁,直钻进他的骨髓。即便他坐得笔直,胸口却隐隐发紧。他迅速恢复了平静,眼神依旧冷静如水,面容平淡得近乎无懈可击。但心底深处,一股熟悉的刺痛涌了上来。“一个埃利塞” 威廉轻描淡写地提起的这个事实,像一面镜子般反射出他曾竭力忽视的一切。王室血统是他母亲一生无法摆脱的枷锁——一切的悲剧,似乎都源于这个高贵而无情的姓氏。他的母亲被剥夺身份,病逝时无人问津。而如今,这部分血统却成了威廉手中试图说服他的筹码。
他抬眼看向威廉,深吸一口气,将所有情绪埋回胸口深处。他知道此刻表现出的任何软弱,都会成为对方施压的突破口。他的声音依旧沉稳平静:“陛下,忠诚从来不是血统的附庸。那些试图用出身束缚责任的理论,往往会让人不堪其重。”
威廉闻言,目光微微一动,像是在罗维尔的话中捕捉到某种隐含的情绪。他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中带了些低缓的感慨:“您说得对,血统的确不是忠诚的唯一依据。可即使如此,它依旧是一种难以逃避的印记。我们拥有的一切,最终都是为了服务这片土地。”
他顿了一下,神情从感慨中转向更为专注,目光深深落在罗维尔身上,语气多了一份坚定:“或许您不相信,但我并不想作为‘那个通过镇压自己的人民登上王位的阿尔瑟国王’留名史书。”
说到这里,他稍稍靠前,眼神中的情感复杂而深沉,既有真挚的恳切,也有不容忽视的力量:“阁下,我们都在这里,试图拾起那些曾经失去的荣誉。不是以南方人或北方人的身份,而是以阿尔瑟人的身份——索纳拉的蔚蓝海岸,卡伦维尔的广袤平原,阿玛利达的连绵山脉,埃尔德雷恩的葱郁森林……阿尔瑟,她如此美丽——”
威廉的声音微微低沉下来,像是在拨动埋藏在记忆深处的情感:“——我知道,您并未停止爱她。”
确认伯爵脑子确实没坏后威廉开启传销王模式
*拿着看不下去类小说当样板,终于成功的把这个写成了看不下去的样子。梦回19世纪古早风,不能只有我一个被整半页对话折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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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首都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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