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女对不住，时间已经到了！”玛德兰娜又一次在摇晃中醒来，她睁眼看见今天当班的见习修女，那是个头发柔软的女孩，鼻子旁还有和发色相似的红色雀斑，“您感觉怎么样？有做梦吗？”
“我还好，”玛德兰娜扶着脸从床上坐起来，比起睡前，她和枕头一起滑落了一点，脚不得不踩在床框上，现在地板乃至整座塔都是斜着的，越高倾斜感越明显，为此所有房间里的立柜全都被撂倒，卡住墙角平放在地上，以免砸到人，“托你的福，今天也没有梦，别人呢？”
“真的吗！”女孩脸上难掩欣喜，“那太好了！我之前叫醒的人们也没一个做怪梦，您的法子着实是有效果的呢！”
“啊！很抱歉还有人等着我。”见习修女一下就从床上弹了起来，蹦蹦跳跳来到门边，“我就先告辞了，请您先去吃饭吧，相信我，今天你一定不会失望的，嬷嬷们可是准备了杏干面包哪！”
玛德兰娜与她道别，并目送对方离开，女孩的精神气和前两天顶着一对哭肿了的核桃眼时截然不同，接着她闭目在床上缓了一会儿，她的头还是有点晕，每天只睡四个小时确实对身体是个挑战。
不过这是他们在没有解药且不知道对方术法体系的情况下，唯一能采取的策略，即缩短能操作的施术时间。
四小时，看来是可行的，至少目前还是……
可是考虑到那么多唱诗班的孩子们，是不是再适当延长看看？或者让他们去午睡……玛德兰娜闭眼思考着。
在睡意再次捉住她之前，玛德兰娜终于翻身起了床。
由于要节省火磷，现在每人房里只有蜡烛，而且烛台基座有一圈锡纸边框，以便收集融化的蜡泪。
即便玛德兰娜作为法师熟背好几种不同原理的照明术也不例外，与火磷一样，法杖仅剩的力量必须要节省。
玛德兰娜简易地洗漱过后，举着蜡烛绕着塔楼的螺旋梯来到最底层。
只有这个厅堂还燃烧着磷火灯，远比蜡烛或者油灯要更为光亮，本是迷宫城中骑士团日常用度的必备物之一。玛德兰娜不知道这是否能称之为浪费与作态，但她和塔中人们达成了共识，他们认为至少要保留一块地方，使它仍然与过于一样，让人们总要有个光亮的去处。
很多人已经在小圆桌前就坐，坐在彼此起伏不断的影子中，桌椅都是从房间中搬出的，好几桌的面庞都非常稚嫩，是唱诗班的孩子们，骑士与修士的数目比他们要少上一半，也许只有二十人不到。
从姿势上就能分辨他们到来的次序，来的晚的还在做祷告，而早的则已经撕开面包，木勺撩拨着汤碗中的烟气。
玛德兰娜熄灭蜡烛，找了张空桌坐下，一个蓝眼睛的小修女给她盛了碗汤，又从篮子里夹出面包。
玛德兰娜笑着道谢，小修女羞涩地问要不要再来一块。
她压低声音偷偷告诉玛德兰娜：“姐姐，其实……今天嬷嬷们在小厨房箱子底下找到一罐核桃碎，加了一半进去，这个刚烤好的时候最香了！”
玛德兰娜做出惊喜的样子，然后又告诉女孩还有一些人没下来，请先给他们尝尝。
刚好她才说完就有人从楼梯口出现，女孩连忙推着装了汤锅与面包篮的木推车过去了。
玛德兰娜看了一眼怀表，早上六点，自她们落入海中已经过了一周又四个小时。
然后她闭眼，双手合十开始餐前祷告。
玛德兰娜祈祷起来几乎不会缺乏灵感，这算得一个小小的特长。
无论是在地上还是海中。
是的，即便是现在也有可以感谢上主的句子，他们是足够幸运的，落入海底的除了塔还有备用的小厨房、储物间与海水蒸馏器。
因此，他们还有水、食物、光明以及同伴。他们的塔如今被包裹在不知材质不知目的的泡泡里，沉入了海里，而他们又用手里拥有的东西吹起泡泡中的泡泡，虽然没人能说清这小小的泡泡能堪受多少，容纳几何。
开始的几天，人们无法避免地哭泣过也惊恐过，不过这一切都像急症，快速到来又匆忙离去，他们很快发现自己还能吃喝，还能入睡，还能聚集在灯火下彼此交谈，于是留在他们身上的可以确定的使命只剩下了一个，甚至这一个与在地上时相比也并无改变。
那便是“等待”。
等待上主的安排，以及除祂之外无人知晓的未来。
吃完早餐的人们纷纷起身离席，他们端着碗从圆桌之间穿梭而过，地面上人与桌子的影子融为一体，仿佛互相咬合又分离的齿轮。
玛德兰娜咀嚼着面包，确实相较于前几天的加了核桃之后的会更加可口，她吃得很慢，吃完之后她的这一天并不会特别好过。
过去一年多，亚历克斯有意将骑士团的涉及法师的事务交给玛德兰娜协理，而现在海中虽然也有十几名法师，但没有法杖的他们只是比孩子更年长但同样羸弱的角色。
受伤的骑士们在养病，没受伤的仍旧按照地上的节奏分组巡逻，修士与修女们照看孩子们准备饮食，少数医师更是忙得连每天睡四小时都嫌多。
法师之中，性情讨喜的或者只是足够敏锐的此时已经放下自尊到病房和后厨打下手了，可遗憾的是这类人不是多数。
玛德兰娜看向斜对面的那桌人，年轻的法师，他们也和玛德兰娜一样缓慢地喝着汤，她与其中之一的眼睛对上了，玛德兰娜想要笑一下，但在那之前对方便移开了视线。
玛德兰娜停顿片刻，而后垂下脸，用勺子拨动已经快完全凉下来的汤碗，说来可笑，他们的处境如此离奇，但落到人身上的切实的困境却又如此平凡无趣。
她想劝说他们，也试图劝说他们，但失去了亚历克斯的支撑和担保，她既无权力也无威信。
认为自己还有劝导的义务说到底也不过是自以为是。
玛德兰娜停下勺子，看着碗中的水面波纹消失。
“你怎么啦？”桌边出现了一个绳结构成的小人偶，正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忽然一个踉跄，扶住碗边才没有跌倒，“修女，你今天胃口不好吗？”
玛德兰娜看向桌边，对那小人偶的操纵者顺利地笑了出来，“感谢你的关心，我没事的爱娜。你们已经吃完早餐了吗？”
“嗯嗯！”发梢乱翘的小女孩站在几个孩子最前面，她双手捧起小人偶得意地伸到玛德兰娜跟前，“瞧！这是照你昨天教的方法做的，你不是说珍珠对魔法更有亲和力吗？所以我还专门找来珍珠给它串上！”小人偶在她手心里翻了个跟头，玛德兰娜这才注意到那绳节小人的头确实是颗成色形状都不大好的珍珠。她昨天教了他们最简单的操纵纸人的法术，这类微小规模的基础术式不需要法杖，或者说直接把人体当作法杖也可以施法，因此并不会消耗他们的物资。
“你看，虽然有点丑丑的，但比昨天更有劲了对不对，我的这个可是摔跤冠军呢！”爱娜说。
“真的吗？恭喜你呀！”玛德兰娜摸了摸爱娜的头，“不过可不要在上床之后偷偷玩哦。”
“呃，我才不会呢！”虽然这么说着，但小女孩目光闪烁稍稍把人偶收回了一点。
“对了修女！”爱娜灵机一动转开话题，“今天呢？今天你又打算教我们什么？我啊想早点学到怎么架彩虹桥！就算小一点也没关系————”
“哼哼！”一只装满热气腾腾的汤的碗在所有人头上冒出，“可惜呀！亲爱的小小姐！”
“猜猜你们今天的老师是谁？”没有任何人的邀请，大教堂的（准）学者，可能是此地唯一比法师还要羸弱的人物，里昂·阿利耶斯一屁股坐在了玛德兰娜对面，“提示一下，不是我们的朋友玛德兰娜修女，而且今天的课程是历史课哦！”
孩子们沉默了。
无人应答，十几秒过后里昂的眼镜片便布满水雾。
“哦，这么一说，”爱娜说，“我们还得去给凯瑟琳嬷嬷帮忙呢！嗯，咱们先走吧。”
说完就她把人偶揣进兜里，领着孩子们掉头离开。
“咦？咦！？”里昂一边擦眼镜，一边徒劳地伸长脖子，“是我听漏了吗，还是我们的哪个小伙伴太害羞声音太小了？”
“不过没有关系！咱们再重复一次，这是个很简单的问题，大家一定要对自己有信心哦！”
“里昂……”玛德兰娜已经有点可怜他了，“她们已经走了。”
里昂擦完眼镜，重新戴上，还是不死心地左顾右盼一圈，接着眉毛迅速垮了下来，“唉——我还想问问他们有没有预习呢。”
“看来是没有呢。”
“是呀。法师真好啊，大家都喜欢法师，”里昂垂头丧气地开始撕面包，“明明历史也很有趣的……唔！今天面包的味道很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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