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晚。
穿过月亮门,蒹葭放慢了脚步,午后,她送去的滋补汤,秦松应该拿给世子喝了吧?
许太妃差人来唤她。
这才知道,世子前几日在外面遇险坠湖,昏迷了三天三夜,眼睛一睁就在找她。
许太妃命她好好服侍世子,让她别怨恨世子。
盛平公主对她有再生之恩,世子又待她如亲姐姐般宽厚,她哪里舍得怨恨世子。
一别两年。
她无时无刻不想着世子,时常担忧他的衣食住行不周到,日日盼着世子气消了,差人来喊她回去服侍左右。
如今,可算是等到了。
庭院里很静,一丫鬟从里面出来。
蒹葭轻声问她:“世子歇下了么?”
春兰扫了蒹葭一眼,见她打扮粗陋,以为秦松是派来院里做粗活的丫鬟,懒得搭理,仰头就走。
屋里静谧无人。
内室案几上温着一碗汤药,浓苦热气还未散尽。
幔帐后面。
落地烛台上点着一排蜡烛,依稀可见里面人斜靠在榻床边。
蒹葭仔细看了看,确认手和指甲是干净的,才端起托盘里的汤药。
撩开幔帐,她径直走到许瑈跟前,“世子,该服药了。”
“蒹葭姐姐。”
许瑈立即起身,看着蒹葭问道:“你上哪儿去了?”
蒹葭哄着他:“你先把药喝了,我慢慢说。”
许瑈二话不说,端起托盘中黑乎乎的汤药,轻轻吹了吹,犹豫之后,猛吸一口气,将汤药灌进嘴里。
他口里苦涩,顾不上再去漱口,皱着眉头追问:“现在可以说了吧。”
平时,汤药盘中都会放有一颗锡纸包住的糖。
蒹葭本想递给许瑈解苦,可翻找几遍,也没找到盘中放有糖。
她只好拿起帕子,帮许瑈轻拭嘴角。
许瑈一把抓住蒹葭问:“你的手怎么了?”
“世子放心,我的手无妨,开春便会好。”
蒹葭轻轻抽开手,将一双布满红肿冻疮和粗茧的手,悄悄藏进衣袖中。
她抬眼,望着许瑈,见他一件雪色里衣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忍不住心疼道:
“世子,你瘦了好多。”说完,眼泪盈盈掉落。
许瑈想起来了。
两年前,顶着他脸的穿越男在府中欺辱谢韫,蒹葭让会武功的赵忠,强行收走了穿越男手中的长鞭。
这一幕,恰巧被来看望穿越男的太子瞧见。
太子出面,温言劝阻,蒹葭听出了太子的挑拨之意,出言辩驳一二。
穿越男大怒,他罚蒹葭去府中洗涤衣物,罚赵忠去马房喂马,永远不要出现在他的眼前。
许瑈递去帕子,“蒹葭姐姐,我不敢奢望你的谅解,我……”
“不怪你。”蒹葭接帕子,拭了留在脸上的泪痕,
“我在府中散漫惯了,忘了自己的身份。光顶撞太子这条罪名,够我死一回了。若不是你当着太子的面罚了我们,太子定不会轻易饶恕。万幸,没有连累你受过。”
许瑈微微蹙眉,正想说什么。
忽觉鼻腔一股湿热缓慢释放,紧接着,另一侧也开始释放。
蒹葭上前,想都没想,用自己擦过泪的帕子帮他堵住,忙道:“世子,你流鼻血了。”
许瑈一听,“哎呀,我气晕了。”
*
次日清晨。
秦松正在庭院里晨训,家仆整齐站成一排听训。
今日腊月二十三,过小年。
秦松按照世子往年要求,要求府中家仆轮番沐浴,换上干净的衣裳,凡发现藏纳污垢,不讲卫生不洗澡的,一律赶出府。
众人听完训正要散去。
赵妈妈拎着食盒过来,小声问:“秦管事,世子醒了吗?”
秦松面色有些不悦,“这不是你该过问的事情。”
“是,今儿小年,老身早起专门做了世子小时候最爱吃的糖糕和豆腐汤,可否让老身送进去?”
“东西放这儿,人走吧。”
赵妈妈递过食盒,满脸忧愁道:“世子身子可好些了?劳烦你多费心,他最怕苦汤药,小时候经常偷偷倒掉……”
“赶紧滚。”秦松透着股不耐烦,大骂道:“以后不许踏进这院半步,世子爷不喜欢闻你身上的那股老人味儿。”
院中家仆听到这话,面露惊愕。
赵妈妈是盛平公主的乳母,又养育世子数十载。
秦松接管府中事务不过两年,论功劳、地位、都远不及赵妈妈。
秦松太无礼,太放肆了。
家仆眼神交汇,传递着不满,却无人敢站出来,为赵妈妈抱不平。
“还愣着干嘛?等我送你?”秦松嘴上不饶人,辱骂道:“要我说人老了,就得早点死,省得处处碍眼。”
秦松颇得世子喜爱,世子曾对府中家仆说过,为难秦松,便是为难他。
赵妈妈断不会做让世子为难的事,颗颗泪珠从她眼中溢出,簌簌落在袄襟前,转身要走。
“赵妈妈。”
蒹葭掀开棉帘,从屋内出来。
她穿着一件领口、袖口镶着雪白兔毛的淡粉锦缎上袄,发髻插.着一支镶有珍珠的步摇,穿着打扮,足以证明她在府中的身份不一般。
秦松瞧着她,满是疑惑。
世子从不留丫鬟侍寝。
涤洗脏衣的蒹葭,昨日还拎着食盒,对他唯唯诺诺,今日为何会从世子屋里出来,还穿得如此光鲜得体。
蒹葭从秦松手中抢过食盒,招手唤道:“赵妈妈,世子请你进屋说话。”
赵妈妈用袖角擦干眼泪,整理着仪容,走上前去。
“你退下。”蒹葭拦住准备跟上去的秦松。
“贱婢。”秦松高声喝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用什么下作手段勾上的世子,少在我面前作威作福。”
家仆们眼神中充满了好奇,心想这下有好戏看了。
有几个家仆时不时抬眼,瞟向秦松和蒹葭,等着听世子婢女的艳事,看一出天大的热闹。
冬日的晨风,冰冷刺骨。
蒹葭看了眼年迈的赵妈妈,将食盒送到她手中,示意赵妈妈先进。
“怎么,被我当众戳穿后,心虚的不敢说话了,你个不要脸的贱……”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蒹葭的手掌,狠狠地扇在了秦松的脸上。
冷风拂过。
蒹葭领口、袖口的兔毛随风微摆,步摇轻微晃动。
她面色阴沉,一言不发,揉着那只戴有金镯的手腕,盯住秦松示威。
秦松声音尖锐,怒喝一声:“你个下贱的……”
又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呼上脸。
扇得秦松一个趔趄,脑袋侧偏,左右脸各浮现出一个清晰发红的巴掌印。
蒹葭依旧不言不语,目光狠狠盯住秦松。
整个庭院陷入一片死寂,家仆嘴巴微张,难掩惊讶之情。
屋里传来世子的微怒之语:“热闹够了,便都散罢。”
众人“是”了一声,低垂着头,依次退出庭院。
当众挨了丫鬟两耳光,秦松又羞又怒。
他怨气难消,跪在院中哭喊道:“求世子爷给小的做主。”
半晌,屋里的人语气淡淡道:“你先下去,蒹葭,进来。”
棉帘掀起。
站在门口的找妈妈看见蒹葭进来,一把拉住她的手,满脸担忧。
“放心吧赵妈妈。”蒹葭接过赵妈妈手中的食盒,一手搀扶起赵妈妈,绕过屏风,往里头走,边走边说:
“那秦松当众辱骂你,方才若不是我极力拦住世子,他定会不顾一切冲出院中。”
“是吗?”赵妈妈感到很惊奇,“世子平日里,不是最看重秦松,为何……”
“以前是鬼上身了。” 蒹葭歪着头,笑说道:“世子自己说的。”
赵妈妈忙轻拍打她的手,制止道:“粗鄙之言,不可乱说。”
话音刚落,两人便瞧见许瑈懒洋洋的从内室走出来。
赵妈妈有一瞬,仿佛看见了年轻时的盛平公主。
真俊!
赵妈妈暗暗赞叹。
她活了大半辈子,见过无数容颜,除了盛平公主,就属世子最美。
韵致天然,堪比芙蓉之色。
“赵妈妈。”许瑈轻声说:“您受委屈了。”
赵妈妈这才看清楚,世子面容雪白,白到近乎透明,人也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她一想到世子体弱,遇险坠湖,如今还病中未痊愈,就心酸的难忍。
赵妈妈用袖口拭了泪,哽咽道:“世子言重了,老身不委屈。世子平安顺遂些,老身才有脸面见殿下。”
“赵妈妈,您放心,他呀,好得不能再好了。”蒹葭打开食盒,拿出热腾腾的豆腐汤和一盘糖糕,说道:
“昨儿夜里,他拉着我,一会儿送我衣服首饰,一会儿要我穿给他看,到子时都不肯歇下,还是我哄着他入睡的。”
“我见到你开心嘛。”许瑈浅浅笑着,走向桌前,闻着汤汁香气和糖糕甜气,瞬间觉得自己好饿。
春兰双手捧着洗漱用具,轻手轻脚地进来,低头恭敬地说:“世子,晨起安好。”
不多会,春兰拧干一块温热锦帕,双手递到许瑈面前。
许瑈洗漱完毕,坐下后,说道:“赵妈妈,蒹葭姐姐,你们过来坐,咱们一起吃。”
“世子大病初愈,眼下得好好养着,千万不能马虎。”赵妈妈忧心道。
“赵妈妈放心,我呀,一定把咱们世子养的白白胖胖的。”蒹葭将碗筷摆放好。
许瑈拿起汤匙,尝了一口汤,又夹起一块糖糕放入口中,细细咀嚼后,满脸愉悦:“赵妈妈煮的食物,总让我觉得,我今年才六岁。”
蒹葭笑道:“那六岁的小世子,要多吃饭,好好长大。”
“遵命,蒹葭姐姐。”
赵妈妈望着他们,思绪飘回很久之前,不自觉的湿润了眼眶。
世子六岁那年,盛平公主接圣旨,夜里离开京中前往西北。世子醒来后,又哭又闹,连着几天不吃不喝。
她破门而入,看见躲在床上,紧紧揪着被子,哭得颤抖的世子。
那么小的一个孩子,眼里全是无助和委屈。
世子哭得颤抖,不停问她:“为什么,为什么又丢下我?”
她不知道如何回答,也不敢回答。
只好端起一份糖糕和豆腐汤,问世子想不想快点长大,好好吃饭才可以长大,长大,公主就回来了。
一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公主……还是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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