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地牢里出来,外面下雪了,空中雪花纷纷飘落。
许瑈伸手,接住一片雪花,掌心冰凉,瞬间融化。
冷风刺骨,寒意更甚。
他裹了裹身上的外袍,踏上马车。
回公主府时,雪天路途有些拥堵,随之慢了很多。
马车在雪中缓缓而行,秦松猛一勒缰,硬生生地止住马车,扯着嗓子大声催促,快些闪开。
许瑈掀起车帘一角。
铺满薄雪的路面上,前方不远处,一辆华丽马车轮辐断裂,轮毂歪斜。
车夫焦急地用双手扶正,企图修复轮子,却毫无作用。
车夫身旁的丫鬟,满脸泪痕,急的扑通一声,跪在雪中,边磕头,边哭着喊道:
“各位路过的好心人,我家夫人马上要生了,求贵人出手救救我家夫人,借你们马车一用,求求了。”
有几辆马车缓慢路过,车夫望一眼跪着磕头的丫鬟,看热闹似的,摆摆手拒绝。
“秦松,去帮帮她。”
秦松啊了一声,极不情愿的说:
“世子爷,女人生产的时候,身上全是血腥污秽。您身份尊贵,会惹上晦气的。”
许瑈道:“这世上的男儿,哪个不是女人生的,何来晦气之说?”
“可是您还在病中,总归男女有别,这不合规矩。”
许瑈掀开厚重车帘,“姑娘,我愿借车。”
虚弱绵软的声音,在寂静雪天中清晰地传了出去。
敢收个见了血光的产妇上车,简直是有辱雄风。
路过马车里的家主们纷纷探出头来看。
连路人也不由好奇起来。
他们看见,马车里坐着位身着月白锦袍的公子,他容光胜雪,如美玉无瑕。
他又道:“姑娘,我的马车可借你家夫人一用。”
丫鬟跪在大雪中,头点地磕着道:“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雪花扬扬飘落。
两辆马车并在一起,紧紧相靠。
许瑈、秦松、马夫,三人背对着马车站立,形成一堵人墙挡住马车。
丫鬟搀扶起的产妇,缓缓踏进了许瑈的马车里。
产妇因阵痛,紧咬嘴唇发颤,却还是强忍住痛苦,努力挤出一句:“多谢……公子。”
许瑈轻声道:“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车夫跳上马车,大声道:“照顾好夫人,咱们立即回府。”
冷风凛冽,马车渐行渐远。
许瑈身上披了件马车里备用的赤色外袍,外袍单薄抵不住寒,不多会,他已冻得双唇泛白,手指关节隐隐泛青。
这里回公主府还要一段路程。
许瑈大病初愈,天寒地冻的,秦松怕许瑈再冻出个好歹来,便与许瑈商量,去附近找顶轿子。
许瑈应了,指着不远处的茶楼说,在那儿等秦松。
路边有几个穿貂皮,打扮富贵的公子,你一言我一语侃了起来:
“呦,那不许瑈世子吗?”
“前几日,他在城北商业街疾行,搞得整条街乌烟瘴气,今儿在这,倒是装的跟个好人似的。”
“要我说,他准是看上人家的丫鬟了,瞧那眼神就不对。”
“他看上的东西,全都抢来的。”
“人家有皇上撑腰,不在怕的。”
言外之意,全是嘲讽。
许瑈朝着几位正对他津津乐道的富商,慢慢走去。
“诸位,对本世子的关怀,如数入耳,心领了。”
几位富商一愣,看热闹的人亦是愣住了。
寒风鼓吹,赤色外袍肆意摆动
落雪纷飞,眼前人如傲雪红梅,高洁伟岸。
跋扈、蛮横、霸道、像是许瑈素日里穿在身上,不能脱,也脱不掉的外袍。
然而今日,许瑈将这件外袍当众脱掉,换上一副温和的皮时,众人倒有些不习惯了。
或是没料到许瑈会屈尊与他们攀谈。
几位富商眼神相互交流后,一致认为,大庭广众之下,怂不得。
他许瑈再能耐,难不成还能因一点小争执,让皇上下旨抄了他们的家,流放他们。
既撞破,索性当面较量。
一富商侃道:“来来来,咱们一起见过许世子,给世子请个安,问个好。”
几人装模作样,敷衍行了一礼。
另一富商道:“许世子,听闻您前几日掉春萝苑湖里,风寒好得如此快,可有灵丹妙药?”
“春萝苑?那不是京中的绣娘坊么?”
“我懂了,咱们许世子去那儿,是英雄救美去了。”
这么一说,周围看热闹的人,都跟着哄笑起来。
许瑈自幼在京中,哪怕他阿母是高贵的公主,哪怕他独来独往,也免不了被人嘲讽,戏弄。
他发怒,他们便说他失礼,不堪戏言,给他扣上跋扈之名。
他离去,他们便又说他懦弱,而后一而再,再而三挑衅他,屡试不爽。
他们一群人通过齐心协力去对付一个人,宣泄情绪,获得虚假优越感,得到认可。
“诸位当真有趣。”
许瑈看向哈哈大笑的富商们,说道:“临近年关,诸位的烂账都收回了吧?我这儿倒是有一笔烂账没着落。”
一富商道:“没想到在这京中,还有人敢欠许世子的钱,是活得不耐烦了?”
“说到春萝苑和绣娘。” 许瑈胳膊一展,月白广袖凑到几位富商眼前扫过,“本世子便想起这身奢侈衣裳。”
富商:“许世子这身,是上等锦缎,价格自然要比寻常丝绸贵许多。”
许瑈:“好眼力,可这锦缎再贵,也比不过诸位的貂皮珍贵。”
富商:“呦,你们瞧瞧,许世子这是跟咱们装上穷了。”
许瑈摇摇头,叹气道:“我吃的是朝廷俸禄,银两有限不可妄费。若非这身锦缎,本世子也能换身貂皮穿穿。”
有富商惑道:“许世子这锦缎,莫不是值千金?”
“差不多。”许瑈叹了口气道:“这两年,丝绸空缺,锦缎又以丝绸为原料,肆意开价。”
几位富商,正好都做过丝绸生意,马上附和道:
“这倒是真的,这两年的丝绸难求。”
“南方的蚕农,抱团囤积蚕丝,坐地起价。”
“那些刁民,手中有蚕丝也不愿意卖。”
许瑈脸上浮现出一抹冷笑,他拍着双手,掌声清脆,“几位真真是诡辩高手。”
几位富商听完赞扬,一富商捧道:“许世子应该让朝廷出面,把那些刁民全抓起来,逼他们卖出蚕丝。”
“本世子这笔烂账,其实也好容易清算。”
许瑈咳了几声,说道:“要我说,蚕农不愿意卖蚕丝,你们去找官府出面协商,多加些钱总能收购,非得害得本世子大冬天挨冻。”
说完,他颤着肩膀,剧烈咳嗽。
许瑈单薄外袍在寒冬雪天,显得格外突兀,凄惨,与几个裹着华贵貂皮,丝毫不受寒冷天气影响的富商,形成鲜明的对比。
寒风凛冽,雪花纷飞。
看热闹的百姓后知后觉,总算有人回过味儿来:
“肯定是有人压低价格,逼得蚕农不愿意卖出蚕丝。”
“官商勾结,世道乱了。”
“还有天理吗?黑心奸商连皇亲国戚都敢坑骗,让我们这些做百姓的如何度日!”
“他们赚的盆满钵满,吃香的喝辣的,苦的还是咱们这些百姓。”
人群中谩骂声、埋怨声此起彼伏。
许瑈咳到最后,眼中盈满泪光,摇摇欲坠。
周围聚集的百姓,纷纷对几位富商指指点点,低声议论。
几位富商神色一僵,愣在那里,眼看着许瑈若无其事的在沸声中悄然离场,顿时有些慌神。
他们几个刚才准备干嘛来着?对,拱火,引起民愤,让百姓当众审判许瑈。
事情是如何发展到这步的?
这些百姓怎么回事,还数落起他们来了?
*
茶楼里暖意融融。
茶客们围坐一楼大桌旁,手捧着热气腾腾的茶杯闲聊。
茶馆伙计看见许瑈进来,忙热情招呼,将他领上二楼。
一上楼。
许瑈便看见,幽暗角落,坐着个背影落寞,衣着华丽的公子。
许瑈递给茶馆伙计一锭碎银,道明他与那位公子认识,让伙计送些店里的招牌点心上来。
红泥小火炉上,水壶冒着腾腾热气,潘文庭望着窗外的飘雪发呆,丝毫没有察觉到,有人座在了他的对面。
“驸马喜欢喝哪种茶?”
潘文庭吓得一惊,回过神来,更惊,太医不是说许瑈凶多吉少,要断气了。
他挑了许瑈一眼,“你怎么来了?”
许瑈轻轻拿起一旁的茶具,挑选好茶叶,笑说:“来陪你。”
潘文庭站起,怒道:“小二,小二!”
“叫,叫得再大声些。”许瑈摆弄着手中的白瓷茶叶罐,“好让所有人为我作证,驸马在装病。”
“你……马上走。”
许瑈将茶叶放入杯中,“驸马,别这么见外,有话坐下来说。”滚烫沸水冲泡茶叶,瞬间,茶香四溢。
潘文庭撇撇嘴,一屁股坐回凳子上,心想这人到底来干嘛。
许瑈不再讲话,端起杯中泡好的红茶,轻轻吹去热气,浅浅品尝起来。
“喂!”潘文庭板着脸,敲敲桌子,“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潘文庭是与景濂一母同胞的长公主的驸马。
他与公主的姻缘,全凭能说会道,在朝中做首辅的大伯从中牵线。
潘文庭头脑简单,直来直去不会拐弯,行事又冲动粗暴,故而在朝堂之上不受百官待见,私下又遭长公主不尽嫌弃。
在京中,也就景濂对他有耐心,时常温言细语劝解他,为此他对景濂忠心耿耿,惟命是从。
许瑈放下手中茶杯,笑眯眯的说:“太子殿下今日来府中看望我,说起在春萝苑驸马……”遇刺。
潘文庭不等他说完,立刻接口:“平日里看不惯你跋扈嚣张,那日趁着你在春萝苑毫无防备时,下狠手伤你,此事与殿下无关。”
两人目光交汇,对视中各怀心思。
许瑈想:招的真快,可惜是假的,这说明他知道,景濂计划谋杀我。但是,景濂为何要瞒着他,又送谢韫去顶罪呢?
潘文庭想,许瑈也是够倒霉的,大冬天跑到春萝苑湖边去做什么。本来我以为他死了,准备去刑部自首,咬死说是许瑈行刺,我失手杀了许瑈,碰巧在湖边就掉进去了。
我发过誓要守护殿下,不能让刑部去查春萝苑,那里有殿下的秘密。
雪花不断飘进窗台,落在两人肩头、发梢,一瞬融化。
茶楼伙计端来了点心上来,将托盘放在桌上,说道:“两位客官,请慢用。”
两人目光被这几盘点心吸引片刻,转瞬又重新回到了彼此身上。
许瑈笑了笑,打破沉默:“驸马就不怕,我将此事告到圣上面前,要圣上出面为我主持公道?”
“告就告,反正日子了无生趣,早死早投胎。”潘文庭两眼冒火,“你在京中名声能好到哪儿去,还敢要公道,一个大男人成日涂脂抹粉,穿的花里胡哨……”
潘文庭望着眼前的许瑈,忽然顿住了。
许瑈墨发尽数拢进玉冠,面容雪白素净,双唇粉嫩,不点而朱,嘴角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浅笑,温和宁静地看着他。
“你,今日没化妆?”潘文庭看着许瑈身上的红袍白衣,奇怪地问:“穿得这么寒酸,怎么好意思出门。”
许瑈道:“驸马若喜欢,改日,我面敷浓妆,身着盛装,登门拜见。”
潘文庭摆摆手,“恶心,别来。”
“驸马,”许瑈给潘文庭的杯中斟上茶,半眯眼睛,斜睨着他,像极了在暗中窥视猎物的狡狯狐狸。
他嘴角勾起一抹慵懒弧度,笑说:“我们做笔交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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