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月露榭的时候,天色已经近乎黄昏。
当凌青推开主屋门的那刻,脸上那副心事重重的神色,瞬间换为恰到好处的疲态。
陆沁正和谷翠笑着说些什么,一看到她进来,便向她招招手:“凌青?来,过来坐。”
待凌青走近,她又道:“不是放你一天假,好好休息了吗,怎么还特意过来一趟。”
说完,她看着凌青的脸色,不由“呀”了一声,“怎么休息了一天,还是脸色不大好?”
“回小姐,奴婢正是想来说这个。”凌青垂眼缓缓道:“奴婢还是有些头晕,想再告一日假。”
陆沁向来对底下人百依百顺,就算是外院的杂使丫鬟向她求什么,她也会能帮就帮。更何况此刻是凌青第一次问她求什么,陆沁自然直接应下。
“身子要紧,你什么时候休息好了再过来。”陆沁关切地看着她:“不要逞强,知道吗?”
“是。”凌青福了福身子,转身退下。
主屋门扉合上的那一刻,她脸上伪装的病弱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刚才在王总管房间里看到的花名册,此刻仍然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况,才会让一个院落的下人一个也不留………
虽然已经过去了十几年,似乎已经没有任何蛛丝马迹了。但幸而,她记住了那本花名册的所有名字。
其中有一个名字,让她印象深刻。
邴善。
这个名字不算什么,主要是这个姓氏,极其少见。
但她却不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姓氏。
早在她还在茶药间做事的时候,有一日去库房拿药材,凝儿不在,是一个叫做邴枣的年轻嬷嬷帮着她登记的。
邴善………邴枣………
一个十几年前在先夫人那里当过差,一个三十多岁,留在库房的嬷嬷。
她不信这其中没有一丝关联。
看来,她还得再去找凝儿一趟了。
————
“你说邴枣姐姐啊。”凝儿看着凌青,露出了然的表情:“那我当然知道了,我与她还挺熟的。”
凌青将手里的一碟桂花糕全部塞凝儿手里,假装不经意问道:“她今日当差吗?”
凝儿接过点心,眉开眼笑:“哇,好久没吃着这点心了,谢谢妹妹。”她塞了一块点心,这才道:“邴枣姐姐今日休息,不当差。”
“原来如此,那真不巧。”凌青露出一副状似可惜的神情,“上次我去领药,单子上的药材缺了一味,多亏她跑前跑后地帮我寻来了。我一直记着这份情,寻思着给她送些东西聊表谢意。既然她不在,那我只能改日再来感谢她了。”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凝儿也并无起疑。
凝儿点点头:“邴枣姐姐的确是热心肠。你有什么东西,下次我帮你转交也成。”
“啊,那多麻烦。”凌青与她客套了几句
两个人推脱来,推脱去,最后以凌青勉为其难答应才结束。
“说起来………邴枣姐姐的姓氏还真是特别,听着不像京城人氏。我也不知道她到底口味如何,喜欢什么。”
凝儿闻言,拍手一笑:“幸好你来问我啦,这个我还真知道。她祖上是晋州平阳郡的,小时候跟着家里人来了京城投奔亲戚。”
凌青适时地瞪大了眼睛:“晋州之人?难怪………他们一家背井离乡,也是不易。幸而有那………亲戚扶持,现在这样的亲戚也不多了。”
凝儿听了凌青话语里的暗示,似乎想起了什么,左右看了看,见旁人都在干活,这才低声道:“她亲戚啊,对她是真好,当初邴枣姐姐能进陆府,也是她安排的。”
“嗯?”凌青的语调微微上扬,带着疑惑,“那岂不是,她这位亲戚就在府中?”
“唉………那倒不是。”凝儿叹了一口气:“这事可就说来话长了………”
似乎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
“姐姐这样话说一半,让我心里怪好奇的。”凌青撞撞凝儿的肩膀,“我与她又不熟识,要不你就告诉我,我绝对不会说出去。”
她这般好奇的模样,大大满足了凝儿的倾诉欲。
凝儿起先还扭扭捏捏不说,后来经不起凌青磨她,心里又实在痒痒的想说。片刻后,她才假装犹豫道:“好吧………那我就告诉你。”
凌青当然知道她什么毛病,但还是给足了她面子,洗耳恭听道:“快说吧。”
“她亲戚啊,也就是她的姑母,早年间也在咱们府里当过差。只是人微言轻,不得主子看重,一直是个外院的嬷嬷。不过她资历老,跟底下人关系还行,这才想法子把邴枣给弄了进来。”
凝儿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可谁知道,没过多久,她姑母不知犯了什么事,竟被赶出府了!她姑母嘴也严,怕连累侄女,没跟任何人说,所以这府里压根没人知道邴枣是她侄女。”
果然,她的猜测全对上了。即使那邴嬷嬷早已在十几年前出过府,再无踪迹。但只要有邴枣,她就能顺藤摸瓜出邴嬷嬷的下落。
“邴枣姐姐也是知恩图报的,时常出府去探望她姑母………”
听到自己想听的,凌青垂下眸子,长长的睫毛掩盖住了眸底一闪而过的精光。
——————
京城西巷。
仅仅是拐过一个街角,方才还车水马龙的京城街道便被一面高墙隔绝起来。只是一墙之隔,便是翻天覆地。
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混杂着腐烂、潮湿的味道。似乎是脏水的酸臭,又似乎是什么东西长久不见天日的发了霉。
两边的土房挤得密不透风,巷子里阴沉沉的。墙根下坐着些人,面黄肌瘦,眼神都是空的。
他们面容麻木,活像被日复一日的生活榨干了所有希望,只能在此苟延残喘。
凌青走在巷子,对这些人凝视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视若无睹。
正当她要根据地址找人时,一个浑身脏兮兮的男童不知从哪窜了出来,一头撞在她腿上,摔在地上,随即“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凌青面无表情地垂眼看着这男孩。
她这几日算是捅了孩子堆了,无论干啥都能碰着四处乱窜的熊孩子。
也许是她眼神太过冰冷,那孩子被她吓得哭声一噎,竟忘了继续。
正当凌青和这小孩僵持不下,不远处一个妇人慌忙跑来,抱起孩子,连声对凌青道歉:“姑娘,对不住,孩子不懂事,您别介意。”
“无事。”凌青道。
这孩子的母亲倒是明事理。
凌青想了想,还是蹲下身子,从怀里掏出一块油纸包,那些是给凝儿后剩下的桂花糕。
她将油纸包塞到孩子手中,淡声道:“一点小点心。”
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仍然没有表情,看起来很是不温柔。但那小孩却没有再哭,愣愣地看着她。
“别,太破费了………”
“没关系。”凌青站起来,敷衍地摸了摸那孩子的脑袋。
那妇人不住感谢,催促着孩子道:“快,快,谢谢姐姐。”
孩子奶声奶气道:“谢谢,谢谢姐姐。”
凌青唇角微扬,似乎又想起什么,转头看向那妇人:“对了,大嫂,正好向您打听个人。我是陆府的下人,受邴枣姐所托,给她姑母送封信。只是不知道,哪户人家是邴家?”
夫人一听“邴”字,立马了然,热情地拉过凌青,给她指路:“邴婆子啊,就住最里头,你往里走,瞧见一口破井,旁边那家就是了。”
谢过那个妇人后,凌青顺着指引往里走。巷子愈发窄小,两旁的房屋也越发破败。缓缓走到巷子尽头,果然看到了一口破井。
井边,一个满头银丝的老妇人正佝偻着腰,在一只大木盆里费力地搓洗衣物。
哪怕过了十七年,巫婆子大概也是五十左右。可如今她满脸皱纹,眼神浑浊,乍一看竟如七十老妪。
她双手浸在脏污的水盆里,一下一下地搓洗着破旧的衣物。
凌青停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请问,婆婆您是否叫邴善?”
老妇人动作一顿,缓缓抬头,露出一张满是疲态的脸:“你是谁?找我做什么?”
此刻此刻,都找到人了,她也没必要兜兜转转了。
“您可是之前在陆府的第一位夫人院里当过差?”她开门见山道。
那老妇人一直神情麻木,可在听到“陆府”二字时,她浑浊的眼睛似乎闪过一丝惊恐。整个人猛地僵住片刻,慌乱躲开凌青的视线,“你………你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什么陆府,我什么都不知道。”
“您的侄女邴枣,就在陆府库房当差,您怎么可能不识陆府?”凌青将语气放缓放柔,“您放心,我只是想知道一些先夫人的事情。不会耽误您什么的。”
她以为这么多年过去,这婆子现在也沦落如此境地,无须怕什么了,有什么事尽管说就好。可没想到,话音刚落,这巫婆子瞬间声音尖利地大喊道:“我都说了不是!你这丫头若是再纠缠不清,胡说八道,那我就要喊人了!”
看她如此反应,凌青更知道其中定有问题。
她不甘心就此离开,于是又道:“您如今早已离府多年,还怕什么,先夫人之死疑点重重,您定是知道内情的..........”
她刚想许诺五两银子,却没想到这巫婆子的反应更大,直接上手开始推搡:“滚滚滚!你这小贱蹄子,空口白牙来污蔑人,滚!”
凌青见状,眸中闪过一丝了然,她知道自己此时已经戳中了要害。她不急不躁,任巫婆子将她推出门。
“快走!快走!再来我家,我就把你打出去!”
只听“砰”地一声,凌青面前的木门被紧紧合上,门环上的铁皮被震得嗡嗡直响。
凌青:“........”
她挑挑眉,很知趣地转身离开。
不要紧,都不要紧,
好歹是见着了,就算今日吃了个闭门羹,她也有办法让邴婆子以后自己开口。
她缓缓走到巷子尾,正想着歇一会便离开之时,忽然,一个脚步声从巷子外头走进来。
紧接着,便有骂骂咧咧的声音出现在巫家门口。
“又输光了!真他娘的晦气!”那男人吊儿郎当地走了过来,看见门前洗衣服的木盆,便一脚踹在上面。瞬间,溅起的水花四处飞散。
“老不死的,一天到晚洗这些破布,能挣几个子儿?就不知道去干点来钱快的活啊?”
他话音一落,那紧闭的木门瞬间“吱呀”一声打开,邴婆子探出脸来,确定他身后空无一人,这才看向男人,道:“阿牛啊,你回来了?”
“我刚才说的话你没听见吗?”阿牛一看见她,似乎更加上火,唾沫星子都要直接喷到她脸上。
邴婆子脸上立刻带上了讨好和心疼,上前拉着他的胳膊:“别气,别气,娘明天……明天再多接些活……”
“得了吧!”阿牛猛地甩开邴婆子的手,“多接活?就你这老胳膊老腿的,能接得了几件活?”
邴婆子被他猛地一甩,踉跄几步,险些跌倒在地,却还是稳住身子,又迎上来:“娘为了你,干再多活也愿意......”
“行了!”那阿牛呵斥住她:“一回来看到你这个样就晦气!烦死了,给我拿点钱去打酒喝!”
凌青悄悄探出头往那方向看着,只看着邴婆子进屋又出来,手里攥着几文钱,小心翼翼地递给阿牛:“儿啊,就这些了,你省着点花......”
阿牛一把将钱全部抢过去,掂了掂,不满地啐了一口:“就这点?够干什么的!”
嘴上说着瞧不上这一点,实则直接全揣兜里了。
他又嘴里骂着什么,往巷尾走来。
凌青就站在这里,神色淡淡的与他对视一眼。
看见她的那一刻,这阿牛的眼睛瞬间就亮了,方才的暴戾一扫而空。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凌青,那眼神黏腻又恶心。
他看了看四周,确认无人,便朝着凌青走过来,嬉皮笑脸道:“哟,这哪儿来的小美人儿?怎么找到我们这穷地方来了?”
凌青一动不动,只用那双黑沉沉的眸子幽幽地看着他。
起先这阿牛还兴奋着,但被凌青盯得时间长了,不由有些毛骨悚然。
他正还想调戏几句,却听见眼前少女忽然轻飘飘地开了口。
“你在赌?”
阿牛一愣,看着凌青。
过了半晌,他才反应过来,迟疑道:“你.......你怎么知道。”
废话,当然是她偷听到的了。
“我有法子,可以让你一直赢。”凌青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那笑意却不达眼底,反而让人遍体生寒。
那男人愣了片刻,随即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大笑起来:“你这小娘子,莫不是脑子有毛病?还能让我一直赢?哈哈哈,笑死我了!”他笑得前仰后合,指着凌青道,“你当赌场是你家开的不成?”
凌青神色淡然,只是这么看着他。
阿牛笑了一阵,渐渐觉出不对劲来。他笑声慢慢收敛,狐疑地打量着她:“赌场不会真的是你开的吧?”
凌青:“........是不是我开的,跟着过来看看不就知道了。”
她轻笑一声,这笑容明明带着嘲讽和冷意,却像羽毛一样搔刮着人的心,让人全身痒痒。
“你反正已经这个局面了,信我一次,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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