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我还是夫人院子外洒扫的一个嬷嬷............”
邴婆子的眼神开始变得空洞,仿佛穿透了从前一幕幕,回到了十几年前那个还不是“栖桐院”的院落。
“我一直在夫人的院子外头当差。说老实话,因为身份卑微,我见过先夫人的次数并不多,隔了这么多年,主仆情分也所剩无几了,连她的样貌,我都记不大清了。”
她顿了顿,继续回忆。
“只记得……她算不上美人,才学也是平平,但整个人鲜活得很,总是笑盈盈的,干什么事都很有干劲。她待下人也好,从不打骂,还会与下人说说话,没有架子。她跟老爷,虽是指腹为婚,但两个人的感情却很好。我在院里干的那些时间,几乎没有一天老爷是不来她院里的。”
“所以,她与老爷成婚没多久,便有了身孕。府里请来的大夫把过脉,说是位哥儿,老爷和老夫人都高兴坏了。可好景不长,夫人怀胎七月时,有一次在府里池子边散步,脚下没站稳,直接摔下水里……孩子,就那么没了。”
“大夫说,那不是哥儿,而是个已经成型的女胎。那阵子,夫人伤心得很,整日以泪洗面。但她性子要强,又想得开,没过多久,就自己振作起来了。府里上下都松了口气。又过了半年,夫人又怀上了。”
“这一胎,她便格外当心起来,几乎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许是老天可怜她之前丧子,这次她终于平安诞下了一位小姐。这位小姐,就是如今府里的二小姐,夫人格外疼惜二小姐,给她取名‘沁’,小名滢滢,其意便是愿她一生心性纯净,不染尘埃。”
原来.......陆沁的名字,竟然是这样来的。
滢滢,多好听的名字。可陆沁却从来没提过,似乎从不知晓。
也许........自先夫人去世后,怕是再也没有人唤一声这个名字了吧。
凌青微微垂下眸。
邴婆子还在继续讲着:“夫人出身名门,自小跟随家里人学武,身子骨比寻常女子硬朗得多,又年轻,生完孩子什么事也没有。府里一派喜气洋洋,多了个孩子,整个陆府都热闹了。”
说到这里,邴婆子的语调却忽然变得滞涩。
“可怪事,就从小姐满月后开始了。”
“夫人的身子,忽然就垮了下去。起先是嗜睡,一天里倒有大半天都在睡着。后来,开始无缘无故地昏厥,有时候说着话就倒下去了。她身边贴身的嬷嬷跟我提过一嘴,说夫人的症状来得蹊跷,不止醒不过来,连唇色都开始发乌了。可府里请来的大夫都说,只是产后体虚,是寻常的月子病,好生将养着便是。”
“我当时也觉得奇怪。我自己生过孩子,邻里也有不少生了好几个的,从没见过谁是出了月子才开始闹月子病的,而且症状也忒吓人了些。可我一个粗使婆子,人微言轻,哪敢多嘴。”
“结果……没过多久,夫人就……就那么去了。”
“她去的那天,我正在院外洒扫,听见里面一阵大乱,等反应过来,人已经没了。当时我也懵了,只当是女人生孩子就是从鬼门关走一遭,夫人没能迈过去。”
”可很快..........”邴婆子似乎回想起了什么恐怖之事,声音开始颤抖:“我就知道一切都不对劲。”
“夫人有个贴身大丫鬟,名叫玉珠。夫人最最信任她,什么事都让她经手。可这玉珠,在夫人昏迷期间,忽然有一天就不见了。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从夫人出事到下葬,她一次都没露过面。”
她的眼神里,似乎乍然间带上了恐惧。那是哪怕十几年过去,都无法释怀的恐惧。
“紧接着........就在夫人下葬的当晚过后,府里的王总管带着护院,把我们那个院子所有当差的下人,全都控制了起来。我当时吓得魂都飞了,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们被蒙着眼,堵着嘴,连夜带出了府。我那时候就隐隐猜到,这大概和夫人的死因有关系。”
“可我们又不是害死夫人的人,抓我们又做什么呢?我原以为,这只是一场误会,可........”
她的声音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掐断了,整个人都往里缩了一下。
“他们,他们把我们带到一个湖边,我眼睁睁地看着…….看着平日里一起说笑的姐妹,都一个个被绑上了石头!然后........然后一个个被推进了冰冷的湖水里……”
邴婆子的声音在此刻彻底崩不住了,这些年的恐惧,在今夜里全化作了遏制不住的抽噎。昔日里那人被推下水的一声声闷响,让她到现在都透不过气。
“轮到我的时候,我拼了命地挣扎,在水下挣脱了绑在脚上的绳子。我会些水性,就那么侥幸活了下来。我不敢声张,更不敢回家,我知道,只要我一露面,就是死路一条。我不敢出城,怕被陆家的人发现,只能带着阿牛,躲到这没人管的西巷里。”
“起先,我连家门都不敢出。白天缩在屋里不敢见光,夜里点个油灯都怕被人瞧见。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我吓得几天几夜合不上眼。我也不敢联系我那留在府里的外甥女,怕连累她,更怕暴露我自己……就这么躲了十几年……”
她说到这里,仿佛已经筋疲力尽。
"直到这两年,我觉得风声过去了,陆家的人大概也忘了我这么个小人物,这才敢……这才敢偷偷联系了邴枣……求她接济接济我们母子。”
话音落下,一片寂静。
破旧的院子里,似乎一切都停滞了,只有风在动。
良久后,凌青才缓缓抬起眸子,清澈的瞳孔里闪过一丝了然。
果然…….一切如她所料。先夫人果然不是意外得病死亡。
这其中的关键人物也很明朗了,必然就是那个玉珠和王管家。可.........王管家是陆府的老人,他奉命将先夫人院里的所有下人都灭口,到底是受谁指使?
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
陆鼎风?
老夫人?
可他们害先夫人的动机是什么?
还是……那时候还倾慕陆鼎风,立志此生不嫁的林雪桐?
她在心中一个个地掂量着这些名字,随即又暗自摇摇头。
不,她不能这么揣测。现在证据实在有限,哪怕林雪桐作恶多端,且动机十足,她也不能无凭无据地妄加猜疑。
王管家在府中权力极大,她无从下手。但那个玉珠.........
凌青将目光重新投向了巫婆子。
邴婆子还低着头,整个身子微微颤抖着,似乎依然沉浸在痛苦的回忆中无法自拔。
凌青犹豫片刻,还是问道:“那.........你可还记得玉珠这个人?”
邴婆子怔了怔,浑浊的眼睛顿了片刻,才摇摇头:“这么多年过去,早不记得什么了。只记得她是华州人氏,因为她说自己家乡的桃花乃一绝,每到春日就念叨个不停……其他的……...”
她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疲惫:“其他的……什么也不记得了。人老了,记性不好,很多事都像做梦一样,醒来就忘了。”
华州……凌青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地名。离长安不过百里,并不算远。
她沉思片刻后,知道邴婆子大概是能说的都说了,也问不出什么别的了。
夜风又起,吹得院中的枯草沙沙作响。气氛又重新陷入了冷寂。
忽然,邴婆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声音里带着一丝解脱:“如今与你全讲了,内心反而还舒坦了些。”她那双眼睛里有种说不出的坦然,“我知道你为这事而来,我也不指望你给我银子。能把这些话说出来,我恐怕也没多少活日了........”
话音未落,她却见眼前的少女,缓缓走了过来。
少女抬起手,手里摇了摇那个沉甸甸的钱袋子。
邴婆子愣住了,不可置信地看向她的眼睛。
少女的眼睛很漂亮,但在深夜里没有一丝丝起伏与亮光,像一个阴森森的鬼怪。
可就是这么一个浑身没有生人气息的阴冷少女,走到她面前,将钱袋递到她手里。
她淡淡道:“我说到做到。况且带你儿子去赌坊,的确是我别有所图。除了他欠的那些债,还有多的二两银子。我也就这么些了,你拿去好生保管吧。”
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些,似是带了点叹息:“作为女人,我给你一句忠告。劝你给自己留点钱,别全给那赌鬼儿子。还有……..”
她的声音愈发轻,甚至带上了几分温柔,几乎要融进风里。
“今日之事,我不会说出去。你放心。”
说完这话,她便直接转身离去。
身后,邴婆子还保持着那个愣怔的姿势,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半晌才回过神来。她伸出苍老的手,小心翼翼地掂量那个钱袋。
她浑浊的眼睛,又缓缓流出泪水。
——————————
街道上已经人迹稀少,只有偶尔几声犬吠。
凌青循着月光,缓缓往回走。
快到陆府门口时,她的脚步不由得放缓了。那熟悉的朱红大门静静矗立着,两座石狮子蹲踞在府门两侧,投下重重的阴影。
凌青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周围,不敢径直走过去。
此次出去,她拿的是陆沁的令牌。陆沁把令牌给她,原本是为了方便她偶尔出府办事,可不是让她在病假中私自出去打探消息的。她还是小心点好,别被有心之人看到了,捅给陆沁。虽然陆沁不会怪她,她也可以编些理由解释,但难免还是有些不妥。
四下无人,夜深人静。她心中稍安,正想快步进府。
忽然—————
一只手径直伸了出来,挡在她面前。
那是一只修长的手,骨节分明,在月光下显得更显得格外白皙。她见过这只手无数次,熟悉得几乎能闭着眼睛描摹出它的每一处线条。
她顿时感觉不妙。
果然,耳边很快响起了那人熟悉的声音。
“姐姐,这么晚去哪了啊?”
那个笑盈盈的声音如期响起,带着几分慵懒,几分戏谑。
凌青:“.........”
没关系,该来的总会来。她得学会适应,适应。
她很不情愿地抬起头,看着眼前的逄楚之。
少年依然是那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唇角含着浅浅的笑意,眼中盈着温柔的光,看上去无比亲切。可凌青就是能透过他这副美人面孔,看到下面的阴暗心思。
逄楚之见她不说话,便朝她“搔首弄姿”地挤了挤眼:“怎么,难道你又不记得我是谁了?”
还拿她之前装不认识的事情说事。
凌青知道自己避无可避,便敷衍道:“帮小姐出去办点事。”
“哦?”逄楚之拖长了声音,眉头微蹙,做出一副担心的模样,“阿姐也太不像话了吧,让你一个女孩子出去到这么晚。不行,我得去与阿姐好好说一下,这样你多危险啊。”
没有什么比跟你在一起更危险的了。凌青内心狠狠道。他就是故意的,知道自己出府不是正当的,便这么威胁她!
演演演,整天不停的演,这么喜欢演,怎么不去唱戏,演给她这种不懂戏之人看有什么意思!
“你既然愿意这么晚打扰二小姐休息,那你就去吧。”
逄楚之闻言,眨了眨眼,声音里带着几分委屈:“你好像不是很愿意我去帮你讨公道啊?难道…….你又怀疑我别有用心?”
凌青冷冷道:“什么公道?我与小姐从无隔阂,哪需要你去讨公道。”
逄楚之瞬间变了脸色,眼中闪过一丝受伤的神情,声音也带上了几分颤抖。
他指着她,好像她是负心汉,他是被辜负的小媳妇一样:“你好狠啊……咱们俩都同生共死过了,你还对我这么冷漠。我……我好难过。”
凌青:“........”
同生共死?怕是互相捅刀子才差不多。
这才几日过去,他怎么越发没皮没脸了。
凌青冷笑一声:“我有问题?我还没说你,这么晚,你鬼鬼祟祟在陆府门口,才是最有问题吧。”
“嗯?”逄楚之挑挑眉,声音奇怪道:“你竟然不知道我为什么在这?”
“我应该知道吗?”
“前些日子,陆伯父奉陛下之名,领衔礼部和秘书监,主持编修《六典》,往后官员升迁、钱粮调度、宗室婚嫁,皆要以此为据。此书修成,陛下龙颜大悦,当即大赏,还特别恩典———”
他又停顿了一下,像是故意吊着凌青的胃口。
凌青冷冷地看着他。
看凌青不接茬,他这才继续往下道:
“封陆老夫人为一品诰命夫人,陆夫人为二品诰命夫人。我是来祝贺的。”
话音落下,凌青眉头深深锁紧。
竟然有这样的事,她竟然完全不知道。
该死,她怎么能对府里的事疏忽成这样。
而且........陆夫人为二品诰命,也就是说,林雪桐将会被解了禁足,放出来?
她接连害人,又买凶杀人。她还没找她算账,却还要眼睁睁看着她继续出来伪装慈母贤妇?
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凌青的心脏狠狠收紧。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太意外,让她一时间有些措手不及。
但是此刻,她不能表现出来,至少不能在那个人面前。
她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神情看起来自然:“所以,你就大晚上来祝贺?”
逄楚之耸耸肩,笑得更加灿烂了。
”好吧,其实我是来玩的。听说后日,陆府上下皆要出游,你也得去。我正好一起来凑个热闹喽。”
凌青愣住了。
出游?她,陆沁,还有林雪桐她们?
他们这一群人出去……
那得..........
多尴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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