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程穗没有想到，今日竟会在玄鹤楼遇到林深。
印象里那个出身世家一贯以儒雅之态示人的翩翩公子，怎会是楼下那个滋事挑衅的登徒子？
程穗隔着帷幔，蹙紧眉头，一双杏仁眸担忧地俯视着楼下的光景。
眼见着林深身边的几个护卫，将几名布衣男子反手摁在了饭桌上，盘子碟子碎落了一地，菜汤更是浇淋在那些人的头上，俨然被林深手底下的人欺凌得狼狈不堪。
“再给你们一次机会，好好给爷说一遍！”为首的林深单手紧攥成拳，单脚踏在凳子上，夺过护卫腰间的一把玄铁匕首，指尖挑着刀刃，声调阴恻恻的。
程穗瞧着林深这副模样，不由得倒吸了口凉气。
自个儿先前怎地从不曾见过他还有这副模样？
被摁在桌上的人里，其中一个头顶着两片菜叶子的男子大声嚷嚷：“纵是你仗势欺人杀了我，我也绝不改口！”
“就是！”其余的人几欲怒不可遏的随声附和。
“堂堂户部侍郎独子，为了一介女流，今日竟在这上京城最大的玄鹤楼里，对我们几个布衣大打出手，甚至要置我们于死地，传出去，简直有损林侍郎的颜面！”
“今日，楼里的大伙儿且好生瞧着，瞧瞧这林深林公子是如何亏待我们的！”
“此人日后一旦入仕，乃戚国不幸！”
林深的脸色阴沉得不像话，厉声大喝：“闭嘴！再废话，爷不介意将你的舌头剜下来喂狗！”
搭在二楼栏杆上的手指忍不住蜷曲起来，程穗的眸里不可克制的漫过一丝不安。
此事她本不该插手的，只是，林深闹出如此大的阵仗，究竟意欲何为？
是什么让他突然性情大变发了狠，竟生出要取走这些布衣的命的可怖念头！
程穗的指尖快要抠入掌心，却被一只柔软的手阻止了。
她诧异地别过头，只见一旁的阿梓戴好半张面纱，露出一双镇定的眉眼，轻声安抚道：“岁岁，你在此等着，我去将那个混账表兄劝上来。”
程穗没有想过阿梓竟会将自己拦下。
不一会儿，阿梓已经站在了楼下的林深面前。
“这位公子，你与这些人究竟什么仇怨？要如此惊扰楼中上下？”
在众人看来，这位蒙着面纱的少女一身衣着价值不菲，想来身份不可小觑，又听她这般语气，想来是在楼上厢房被吵得实在无法忍受，才下了楼来。
林深冷冷地瞥了眼跟前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的少女，只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他皱了皱眉，“此事与你无关，莫要插手！”
阿梓自然不肯让步。
“你有完没完！”林深攥紧了手里的匕首，手背因为用力而隐隐跳动着青筋。
“这位善心的女郎，你且回去罢！此事与你确实无关。我们所说之人，是当朝的金部员外郎之女程家大小姐程穗。”
听见了这个名字，阿梓登时警觉地转过头，瞪着那几个布衣，冷声质问：“你们说她作甚？”
“呵，如今我们也没什么好畏惧的，方才所言，我们再讲一遍又如何！”
“正是！那天机阁的无量大师的卦卷，素来精准玄妙，如今传出了那程家大小姐竟是天降灾星，如此祸患，应当被立刻逐出上京城！”
“依我看，这林深公子眼瞎心盲，定是被那灾星蛊惑了！”
“我可听闻，当年的程家主母昭阳郡主才冠惊绝，貌可倾城，陡然离世，想必也是被这个灾星克死的！”
这些人的口，真是越说越荒谬！
阿梓听得火冒三丈，磨了磨后槽牙，抬头，对上了二楼的那双焦急的杏仁眸。
程穗稍微掀起帷幕的一角，朝楼下的她缓缓地摇了摇头。
林深一双鹰隼的瑞凤眸几乎要迸发出火星子，怒喝：“闭嘴！都闭嘴！舌头长在你们身上，真真是浪费了！爷这便日行一善，动手！”
“且慢！”
眼见着那几个护卫掏出了自己的佩刀，作势便要朝桌上的几个长舌男招呼去，阿梓连忙厉声阻止。
几个护卫何尝不知这突然冒出来的少女的真实身份，如今一个国公府的表小姐，先皇亲封的宁安县主，一个是自家公子，这会儿子真真是骑虎难下，进退两难了。
阿梓情急之下，一把拽住了林深的胳膊，踮脚贴近他的耳朵，低语：“如果今日真的闹出人命，岂不是真正坐实了程家大小姐是灾星的污名？表兄你如此做，对得住岁岁么？”
“你们这些混账简直枉读圣贤书！竟如此诋毁人！爷今日念及程家大小姐为人心善，不喜杀戮，便放你们一马，但若是日后再听见你们嚼舌根，休怪爷刀下无情！”
林深语罢，抄起匕首，狠狠地扎进桌板上，眼里的怒意依旧深沉且浓烈。
阿梓不禁松了口气，半张面纱被吹动了，脑后的系绳松了些，阿梓惊得心里一个咯噔。
林深挡在了她身前，不让其他人看到她的面容。
“多谢表兄。”
林深捉住了她的手腕，在众人面前故作恼怒状：“你今日这般多管闲事，爷便与你好生算笔账！”
借势抵在她身后，林深紧接着低语：“岁岁人呢？带我去。”
“啊啊啊啊啊！放开我恩人！”
那几个布衣见蒙着半纱的华衣少女竟被林家独子一把拖拽上了二楼，自是不肯，纷纷冲上前，却被几个护卫冷着脸拦下。
“呜呜呜！恩人！”
“恩人！”
“恩人，我等无用，救不了恩人！”
“不说了，我们这便去报官！”
几个布衣顾不上整理身上的汤水和菜叶，跌跌撞撞地冲出了楼外。
听到动静好不容易从城外赶回来的老板刚踏入楼内，看着眼前一片狼藉，登时要气得晕过去；
奈何一楼那儿还有一圈已经被吓懵的食客们，掐了把人中，老板费力地扯了扯嘴角，强撑着主持大局：“诸位莫慌，稍作歇息，等伙计们把此处收拾好，今日的菜品一律半价，再给诸位赠送我们新请来的大厨亲手雕刻的果盘。”
众人这才缓了缓心神，在一旁等着重新落座。
其中一批遭不住的早早就结了账走了，余剩的人也不少，老板捂了捂额，没想到自个儿刚从城外学来的经商之道还真的留下了一批客人。
老板抹了抹汗，灌了好几大口的参茶才缓过神来。
他忍不住偷偷瞄了眼二楼南厢房那边的栏杆，那人骨节分明的手持着一柄暗紫色胧夜雕花扇轻摇，露出了一双漂亮的柳叶眸，缄默地俯视着楼下的众生百态，本该是含笑的神情，此刻却如同淬了毒的寒冰，让人在入秋的时节顿觉寒彻入骨。
老板手里的参茶茶盏已然端不稳，额上的冷汗直冒，完了完了，这回惊扰了楼上那位贵人，自己这回横竖得吃不了兜着走。
——
二楼北向尽头厢房的门被关上，阿梓摘下半张面纱，大口地喘气。
“岁岁，我方才也气坏了……”阿梓上前一步，挽着程穗的手臂就开始晃，“那几个不长眼的混账东西，胆敢说你的坏话！要是换做以前的我，只会做得比表兄更狠！”
阿梓愤愤然控诉罢，还不忘抬眼觑着门口黑着脸的林深。
程穗讶异地望着阿梓，这，怎么还把林深带上楼了……
阿梓费力地眨眨眼，勾了勾小拇指，用两人约定好的暗号回复：没办法，他逼我的……
程穗和林深两人四目相对，静默无声。
见二人如此僵持不下的局面，阿梓忍不住递台阶：“表兄，你手腕方才是不是也受伤了？可要叫小二送伤药上楼来？”
“不必！”
缩在角落目睹一切的小白怯怯出声：“县主，小姐，林公子，你们都不便行事，奴婢去取药即可。”
“去吧！岁岁你家侍女可真懂事。”阿梓笑眯眯扬手。
小白立马逃也似的离开了厢房下楼。
“表兄，你杵在那儿做什么，快来坐。”拍了拍身侧的软垫，阿梓催促道。
林深沉着脸，拉了张椅子，拖到了程穗跟前，与她面对面坐着。
“阿梓，我方才同你说的，你记在心里，日后我再来寻你。”
重新戴好帷帽，垂下幕帘，程穗叮嘱完作势便要起身，却被林深一声冷喝：“岁岁，你又要躲着我。”
一旁的阿梓拉住了程穗的手，为难地眨了眨眼。
程穗只得顿住脚步，但依旧没有回头看他。
林深拂袖起身，绕到了她跟前，俯视着她，眼中的委屈越发浓烈：“我原以为你是被程大人困在府中，你为何连着数月不肯见我一面，也不回我的书信？而前阵子你又被冠以‘灾星’的骂名，我心里焦灼不已，你如今见了我，竟是一句话也不肯同我说么？”
隔着幕帘，程穗的语调也是冷冷的，“林公子方才肯为我正名，我感激不尽，但目前无以为报……”
“为何不能报？你若是肯为我敷药，此事便偿了。”若是换作先前，林深定会应一声“你我之间又何须偿还一说”，但如今，见到了一身冷寂似乎要将人拒于千里之外的程穗，他已经再难压住心里激荡着暗流的沟壑。
他总觉得，若是此番轻易放她离去，今后便再难相见。
程穗低眸看着足尖，紧紧抿唇，片刻后冷冷出声：“抱歉，此事还是让林公子的亲卫来做吧……”
林深拧紧眉头，一脸不解地注视着她平静的脸，抬起的手又隐忍地垂下，紧攥成拳：“岁岁，你为何对我这般疏远？你先前并不是……”
阿梓见状，叹了口气，在两人中间隔出一条道：“哎呀，你们两个，莫要这般，若是有误会，解开便是。对了，那几个布衣要去报官了，你们早些离开，免得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林深眉目一凛，望着薄薄的幕帘，似要穿过幕帘将那张脸镌刻在脑海里，温和道：“岁岁你且放心，玄鹤楼的事情我都会处理好，不会连累到你。”
眼前人似乎又恢复到往日那般温柔儒雅，只可惜……程穗回过神，毫不犹豫地拉开了房门下楼。
林深虽然很想追出去，但想到正事，忙拉住了阿梓，问道：“这二楼可还住着其他的客人？”
阿梓用指尖勾着小辫绕了几圈，随后眼睛亮了亮，“有，二楼南厢的房客也是同我一般常年住着的。说来，那也是个怪人。小二说，他听见那里头的声音是个男子，但小二说从来没见他出来过。方才那般大的动静，好像也没瞧见人……”
越是这般的人越是身份存疑，林深脸色越发肃然，看来他得着手处理一番了。
与此同时，南厢门外的走廊拐角处。
上好的贡茶被沏于昂贵的流光御用瓷杯中，茶水在瓷杯中润泽氤氲，袅袅的茶香四溢。
“主子，这回若不是他们闹事，咱们就抓到了那逃窜数月的贼子，可要将那两人……”
“不必。”
胧月雕花扇缓缓下移，优雅地划过刺金暗纹墨袍衣襟，一双冷冽的柳叶眸撩起一缕极为浅淡的弧度，流动的眸光逡巡着那个戴着帷帽正缓缓下楼的月白长裙背影，声音如同深水潭渊里捞起的美玉，**的气息，触感凭添了几分丝滑，“继续排查。”
三更结束~么么哒~本文日更~夸夸勤奋的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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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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