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花师兄
四年后,少空山符阵上院课室。
凌常乐刚步入课室,所有目光便齐刷刷投了过来。十四岁的他虽在脸上贴了法篱印,容貌看似平凡无奇,然而那一双盈满笑意的眸子却掩不住神采,令人一见便心生喜悦。
他自然知道这些目光为何而来。仙家凡人子弟皆多在武道院,而他,是符阵院中唯一的凡人。
课室最后一排,一个青年高举着手,热情地喊道:“张领!”
凌常乐循声望去,见那人盘腿而坐,笑意明朗。
凌常乐走过去,在桌边空闲的蒲团跪坐下,轻声道:“多谢。”
青年挑眉一笑:“谢我什么?”
“谢你帮我安顿好桌子。”凌常乐道。
青年撑着下颚,饶有兴致地看他:“你怎么知道是我?”
凌常乐眉眼含笑:“你这不是已经承认了么。”
青年大笑几声,朗声道:“你果真有趣!”
凌常乐客气问道:“敢问师兄高姓大名?”
青年指了指自己:“花狐,家中排行第六,唯一一个钻研旁门左道懒散无用的符阵上院九境第一天骄。”
凌常乐不禁笑道:“为何符阵道在你口中成了旁门左道?”
花狐唏嘘一笑,解释道:“帝尊治世时,河清海晏,武道、丹道、练器道、符阵道四道并举,百家争鸣。但自逐鹿之乱,强者为尊,武道昌盛,其余三道因修行艰难、进境缓慢,杀伐之力又不及武修,逐渐势微。符阵道也难逃此劫,纵然符阵世家东燕君家,家主境界也不过止于道王。”
凌常乐思索片刻,淡然一笑:“杀伐之力武道为首,但符阵防御力却无人能及,破城守城,符阵师皆为不可或缺之力。”
花狐叹道:“话虽如此,符阵师在修真界的地位还不及丹药师,走上符阵道修行之路的,若非符阵世家出身,多半只是图个捷径,寄望成为仙门大家的辅助客卿罢了。”
凌常乐不禁问道:“那师兄为何修符阵道?”
花狐笑得几分促狭:“因为我的武道天赋实在影响发家致富。”
他转而反问:“那你呢?一介凡人,为何习符阵?”
凌常乐垂眸,只淡淡答了两个字:“喜欢。”
花狐看着他,似是多了几分兴趣,不再多问,又道:“虽然你没灵力用不了符阵,但若在能辩过我,我便将这符阵院第一的名头让给你如何?”
凌常乐笑出声:“你乃九境修士,何必同我一个凡人相争。”
花狐却认真地看着他,眼中有几分欣赏:“我倒觉得你这凡人,不平凡。且不说书院中的凡人子弟皆出自非凡世家,那日路过庭院,听你与王学官探讨符阵变化之理,问答新颖,不落俗套,当时便有心结交。”
凌常乐看得出他言语中的诚恳,心头一暖,拱手道:“日后请花师兄多指点。”
花狐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符阵师无大世家支持,想要在仙都立足,多半只能靠售卖阵符谋生。境界越高,所画符篆威力越强,价格便也水涨船高。但若想让人青眼有加,便得在法阵改良与自创上多下功夫。若只是照本画符,即便开价十个仙锭也会被嫌弃,既无乐趣,又何以为称第一?我想,张师弟所求,定和我一般。”
凌常乐微微一笑,点头道:“自然如此。”
花狐起身向门外走去,边走边回头道:“若有事,便去最里面的课舍找我。”
凌常乐忍不住问:“你不是上院学官吗?”
花狐挤眉一笑:“学官不得自由,束缚颇多,助官才自在,还能适当刁难弟子。”
凌常乐哑然失笑:“……”
自此二人频频结伴,符阵之道的交流日渐深厚。
这日,两人前往城中,马车上,花狐忽幽幽叹道:“逐鹿之乱后,多少强者陨落,符阵师亦然,那许多远古符阵典籍也在那兵荒马乱中掩埋失传,实在令人扼腕。”
凌常乐点点头:“是啊,即便少空山书斋,符阵古籍也寥寥无几。”
花狐轻笑:“若论符阵之藏书和传承,东燕君家独占鳌头,可惜君家典籍只准族内弟子阅览。现今,能找到的稀缺抄本,怕是也只剩一个地方了。”
“暗市?”凌常乐道。
花狐调侃道:“我还以为你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公子。”
凌常乐淡然道:“我的确是。”
他常窝在少空山不出,有意不惹人注目,也不想给别人添麻烦。
花狐身子一歪,半躺在马车里,斜睨道:“那你可知最大的暗市在哪儿?”
“长留山脉,长留城,”凌常乐不假思索,“那里曾是两界共存之地,灵源丰厚,吸引了无数强者修士和灵兽聚集,历代宗师发迹之处,自然不缺古物珍藏。”
花狐讶然:“小子,你虽不出门,倒是博闻强识。”
凌常乐浅笑道:“不过是书中所见,还得师兄多解说才是。”
花狐闻言,神色一收,缓缓说道:“逐鹿之乱被强行解封的长留城内大量仙宝典籍被瓜分,尔后最强的中辰占据长留山脉,又历经数代强者才破开长留山脉外山第一层封印,他们依靠这块灵源之地和天才地宝古籍功法修炼出无数强者,五百年前,才在六国围攻下亡国,那一战惨烈无比,中辰覆亡,但六国道皇也折损大半。其后,亡辰国土被六国分食,唯长留由几大仙宗实行共治,这也导致长留城内势力错综复杂,暗流涌动。”
“也难怪成了无所不有的暗市。”
花狐点头:“我已提前与暗市之人相约,今日咱们就去碰碰运气,看看他能否带来些好东西。”他挑眉向凌常乐抛了个眼神,“若不行,咱们只有去长留。”
凌常乐想了想,道:“那得好好筹谋一番。”
马车在落邑城绕了几个巷道,最终停在一条冷清的狭窄街口,下车前,花狐忽然问:“你身边可有暗卫?”
凌常乐淡然道:“没有。不过……大概有人在暗中跟随。”
花狐撇撇嘴,嫌弃地道:“世家公子真是多事。”
不久,花狐背回一袋书卷,凌常乐随意翻看,从中挑出一本递给花狐:“这本勉强还算值得一看吧?”
花狐顿时气急:“就一本?还‘勉强’?”他怒哼道,“那老家伙可是收了我五十仙锭!”
凌常乐正色道:“其实书香斋的藏书已相当丰富,只是,全为正统之学。”
“正统?”花狐脸色微变,一把捏住凌常乐的手腕道:“小公子,猎奇也要有个限度,你到底想找什么?”
凌常乐忍笑道:“师兄手劲小些,我凡人身子经不得捏折。”
花狐无奈松手,眼带几分揶揄:“我爹常说我走旁门左道,他应该庆幸他儿子还没有走邪门歪道。”他低声道,“可你若不是凡人……”
“送我去刑掌司?”凌常乐轻声接话。
花狐哼道:“算你有自知之明。”
花狐言语虽带玩笑,但眼神一凛:“歪门邪术多以活人为祭、血肉做饵、元神为眼,多属夺舍诅咒生祭之类的腌渍术,早被仙都正统视为大忌。”
凌常乐温言道:“我倒觉得,死物不论正邪,一念之间皆有善恶,犹如剑者可卫道亦可行凶,何为正何为邪?”
花狐微微一愣,沉默半晌,终是笑道:“你这凡人,倒比我还开窍。”
“况且,符阵之术,大道同源,正邪两极却同根,学理相通,根基交错,若无正何来邪,若通邪又何惧邪?”
花狐噗呲笑开:“你小子,不求仙问道真是可惜,埋没你这渡化施道之才。”
凌常乐跟着笑:“我也觉得可惜。”
花狐伸出五根指头晃了晃:“五十仙锭,怎么算账?”
凌常乐挠头:“可惜我并无仙锭。”
花狐一怔:“银子百两也成,只能委屈师兄给你跑脚去兑换成仙锭。”
凌常乐道:“……一本书100两银子?”
“一本1两,可是店家的跑腿费可一两不少。”
……可真是暗市作风。
花狐见他没接话,状若嫌弃道:“百两银子都没有?”
凌常乐缓缓摇头。
花狐挠头无语道:“你有多少,不足的,师兄先借你。”
凌常乐举起四指。
花狐睁大眼神奇的瞅他:“40两?也不够啊,你是哪个仙门大家子弟啊?怎么跟我一样爹不疼娘不爱,只能做乞丐。”
花狐用一种同病相怜的神情瞅他:“算了,我先借给你……”
凌常乐眨眨眼,道:“我只有四车金子。”
花狐:“……”
“果然,世家子弟让人讨厌。”花狐抚额叹道,无丝毫怨意,只是对世道不公的一句埋汰话。
凌常乐笑问:“为何?”
花狐道:“世家凡人可借丹药入道,若资质平庸,走丹药捷径以法宝傍身,一样风生水起。可若出身白户,先天怀灵方可留在仙都,即便如此,耗尽数十载,境界方能缓缓而升,天赋稍差一线,不过换得些许延寿罢了。”
他说到这时,难得的神情有一丝迷茫,凌常乐忽然道:“师兄的境界卡在9境很久了吧?”
花狐看他眼,没有回避:“已30余年。”
没有丹药法宝辅助,没有强者指引提点,9境与10境间如隔天堑,难以逾越,仙途漫漫,可能穷极一生都裹足不前。
凌常乐沉默片刻,低声道:“修行之路,讲究出身、资质、勤学,思辨,还有……机缘。”
花狐哑然失笑:“小小年纪,说的话比那些学官老头还阵腐,谁人不是努力扑腾?”
凌常乐冲他展颜笑道:“师兄扑腾着不就遇到我了吗?也许我这个凡人也是你的机缘,至少我愿意花四车金子和你一起扑腾。”
花狐欣赏他的直率,表情故意为难,道:“那师兄就勉强和小师弟一起扑腾吧。”
凌常乐心中早就盘算好,长留城必去一趟。于是他向凌夫人提出,想拜会仙门凌家,以及驻守长留城的族中长老凌峰,凌夫人不仅答应,还迅速为他办好了长留城的准入腰牌,甚至连传送阵的腰牌也备妥。
长留城的传送阵与各国仙都相连,但因极度消耗晶石,平常修士难以承受。不过,有了宗主夫人的帮助,他们便可借用传送阵抵达长留。
启程之前,凌常乐特意去凌氏仙门行礼拜见。
正厅中央悬挂着一幅画,画中人持剑而立,背影挺拔,微微回首,虽不清面容,却掩不住仙姿道骨,令人心生敬仰。凌常乐初到仙都与四哥来此时,似乎曾见过此画,但年少未及细观,如今再看,越发觉得画中之人非同凡响。
凌常乐正凝神细看,忽觉身后有动静,回头见几位长老已入厅,他急忙抱拳行礼,半跪道:“晚辈凌常乐,拜见大家长及各位长老,方才失礼,只因画中人仙姿出尘,忍不住多看几眼。”
一位长老笑道:“此乃凌家始祖,凌沫,凌氏首位修仙者。”
凌常乐闻言,忙正襟跪拜:“应天凌常乐,拜见始祖。”
另一位长老微笑道:“始祖留下青玄七剑,使我凌家得以立足仙门、延续万年。应天凡人一脉,也应供奉始祖英灵。”
家主淡然道:“仙凡分居,不必对凡人一脉多加苛责。”
凌常乐心中暗赞,家主果是明是非之人。
家主望向他,目光平和:“上次见你,还是初来之时,如今在少空山可还顺利?”
“多亏宗主和夫人厚爱,晚辈一切安好。”凌常乐恭敬回道。
家主又简短询问几句,勉励一番便让他自行退下。
刚走出厅外,便见一名青年背着巨剑迎面走来,气势骄纵,凌常乐行礼,青年却止步,居高临下地打量了他一番,问身边管事道:“他是谁?”
管家连忙低声回道:“昆仑公子,这是应天凌氏的五公子,现居少空山。”
青年眉头一皱,冷笑一声:“哦,原来是那凡人小子,少空山是你能住的地方?”
凌常乐淡淡回道:“我既住进了,想必是能。”
青年哼道:“凌氏仙门何时轮得到一个凡人回嘴?”
凌常乐笑意淡然:“你自认高人一等,于我看不过是仗着仙家横行罢了,原来仙门大家的教养竟是如此。”
青年脸色骤变,拔剑欲斥,管事忙拦道:“五公子贵为客人,万不可动怒啊!”
凌常乐看他一眼,笑意不减:“欺凌凡人,难道便是修士的骄傲?”
青年气急败坏,咬牙道:“不必灵力,一只手,我便能让你服输!敢与不敢?”
凌常乐素来不与人争斗,但也年少气盛,他道:“有何不敢?”
于是两人来到空地,竟真的赤手空拳的打起来,青年毕竟为修士,凌常乐自是讨不到好,几次被击中腹部,身形微晃。
这时,一声厉喝响起:“住手!”
两人回头,只见家主正缓步而来,青年面色微怯,低声辩解:“我未用灵力,只是小小切磋,祖父常教我们修真界实力为尊,他既技不如人,自该认输。”
家主冷冷扫他一眼,语气不善:“昆仑,你天赋出类拔萃,若修行有成,未来未可限量。但若执意如此骄纵,终有一日毁于自身之手。”
昆仑低头答道:“昆仑谨记教诲。”
家主冷然道:“既如此,便去临天阁闭门思过两月。”
昆仑虽心有不甘,却不敢抗命,只得咬牙应道:“是。”
家主待昆仑离去,才将一瓶丹药递给凌常乐:“此药对凡人亦有益,你回去后可服用调理。”
凌常乐接过,行礼道谢:“多谢家主。”
钟管事继续带着他出府,见他神情愠然,低声劝道:“五公子,昆仑公子自小孤苦,不曾受教,言行间若有不妥之处,还请多包涵。”
凌常乐嗤笑一声:“倒看不出他半分可怜,根本是个不知民间疾苦的小公子。”
钟管事吞吞吐吐道:“并非如此,昆仑少年无父无母,出生不久便被遗弃在凌府大门。”
“为何?”
“那时凌府有个玉公子,身为凡根,虽凌府帮他用丹药洗髓入道,可终究不会有大作为,玉公子便自暴自弃终日留恋花楼,更因与他人争花魁而被人打死,因是凌家理亏,也只能怒其不争。”
钟管事叹口气:“不久,一个青楼女子跳河而亡,一个婴儿也被遗弃在凌府大门,留下的书信只说是玉公子的孩子,那便是昆仑公子。”
凌常乐不解道:“那他为何现在如此嚣张跋扈?”
“昆仑公子若是个凡人,虽不能大富大贵,但凌家至少保他吃穿不愁,可公子5岁那年测出为灵体,进入凌府灵淑堂学习道法,那里都是主家和分家的公子小姐们,自是看不起无爹娘的公子,说他不是凌家人,还是……”
钟管事有些难以启齿。
凌常乐倒是猜到了:“花楼遗腹子?”
钟管事点点头:“所以昆仑公子从小受排挤,总浑身是伤,可是他比任何人都努力,想要成为青玄七子,来证明自己是凌家人。”
凌常乐想了想,刚才打架,凌昆仑双手都是厚厚的剑茧,看来是真的比别人努力,他虽不修仙,可知道仙人已不会像凡人练剑那般磨得双手血泡生出剑茧,看来他是真是想证明自己,他又道:“为何成为青玄七子便能证明自己是凌家人。”
钟管事:“五公子有所不知,凌家的青玄七剑只有凌家血脉结下血魂印方可使用。”
凌常乐:“原来如此,可这跟他蛮横有什么关系?”
钟管事轻叹口气:“为了不被欺负,或许欺负别人以立威也是种法子,久了,便会真的忘记自己是谁。”
这不就是长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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