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婚契
长留凌府。
凌常乐刚进内厅,主位坐着神色威严的中年人用锐利的目光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
凌常乐恭敬地行跪拜礼道:“应天凌常乐拜见三长老。”
凌峰冷漠道:“千羽还没出关吗?”
这话让凌常乐有些不解,但依旧低头应道:“晚辈所知,少宗主尚在闭关之中。”
凌峰端起茶,轻哼一声,也不知是不满于凌常乐,还是怨怼于司空千羽的闭关。凌常乐觉得三长老好似故意在冷落自己,他只得又道:“晚辈初至少空山理应早来拜见,然因机缘所限,延迟至今,万望三长老责罚。”
凌峰冷声直言,“你那时连少空山都出不得。”
凌常乐心里默默苦叹,这三长老似乎脾性古怪。
凌峰不知他内心波澜,继续道:“当年你父皇亲去仙门凌府求见,只因老夫事务缠身,便托九长老代我前往应天。”
“劳烦三长老为凌家操心。”
“你父皇和晋王两脉,皆为我凌家后人,谁坐皇位,对仙门凌氏并无分别,修真界本就强者为尊,凡世自也讲求弱肉强食,若一国之君软弱无能,被人取代也是常理。”
凌常乐虽心中微有不忿,但仍恭敬应道:“三长老所训极是。”
凌峰端茶饮上几口,“你父皇为人温和,谦谦君子,然作为帝王却少了几分雷霆之威。”
凌常乐终忍不住为父皇辩护:“父皇仁厚爱民,深受百姓拥戴。”
凌峰没料到他会辩驳,多看他几眼,却并未动怒,只是忽然问道:“宗主夫人可是已将‘凤归’传与你?”
凌常乐抬起手腕,拉起长袖:“正是。”
凌峰见状,目光复杂,片刻叹息道:“司空一族传承至宝,夫人竟决然相授,倒是让老夫意外,难怪宗主当年不要宗主之位,也要弃嫡皇女而迎娶旁枝庶女的她,却也为应天皇权之争埋下后患。”
“此等重宝,常乐受之有愧,本欲归还,奈何取不下来。”
凌峰默然,缓缓点头道:“既是夫人之意,便收下吧。”
凌常乐应声是。
片刻后,凌峰似乎终于泄完心中无名火气,“起来坐吧。”
凌常乐赶紧道谢,起身在下位端坐好。
凌峰缓和语气道:“算了,你凌家嫡脉百年来皆出男子,大概这便是命数,老夫又何必执着,反正凌家谁与司空家完成婚契,都是一样。”
婚契?凌常乐心里升起股荒谬之感。
“南簏开国之初立下戒律,仙门不扰凡人百姓,不涉凡世朝堂,你父皇即派你来履行与司空家的婚契,虽仙门凌家众人各有考虑,然南簏如今四面环敌,也不愿此事多生枝节,便也默许了,以平内乱。”
婚契二字像千斤重石般咚的压上凌常乐心头,让他心神震荡。
凌常乐暗吸口气,努力平复内心酸楚翻涌,面色不变的端正坐着,原来这么多年,父皇母后对他归期的沉默竟是因此,族人之命如棋,皆身不由己吗?
只是他不明白,司空家为何愿意接纳男子,难道仅为完成婚契,稳住主母之位平定争夺之心?
凌峰继续道:“你身为男子,实在委屈了千羽,可家国之重,不容私情,本欲让你早些来少空山与他生出些牵绊,谁知千羽那孩子甚是倔强。”
凌常乐微垂眸,语气尽量平稳道:“千羽大哥勤勉,倒是常乐打扰他清修。”
“婚契乃两族先祖所定,宗主之位须出自两族血脉,不容有失,即便宗主当年也不算违契,所幸夫人明理是非,早早将凤归给你,以示立场,这才暂时按下晋王那枝争权的心思,” 凌峰面色微凝重,“只是你俩一日不大婚,族内某些长老就绝不会彻底死心。”
晋王一脉果然有仙门凌府的人暗中支持。
凌峰毕竟识人无数,终于发现凌常乐神情异态,沉默了下,忽然厉声质问:“可是你父皇母后从未告之你此事?”
凌常乐从微怔中惊醒,未及答话,便见凌峰将茶盏重重一放,喝道:“胡涂!”
凌常乐忙起身跪下,“当年常乐出宫不过九岁,父皇母后思常乐年幼而隐瞒。然身为凌氏子弟,自当以家族与百姓为重,听从族中安排。”
他一番谦和言语,倒是浇灭了凌峰大半怒火,凌峰满意的点点头,道:“千羽那孩子看似谦和骨子里着实倔强,等他出关后,此事不能再拖。”
凌常乐垂眸应道:“常乐明白。”
退出正厅,凌常乐心中苦涩再也压不住,凌夫人一直以来言语含糊所示之意原来是此事。
家国天下,取大舍小,即便我为帝也会这般选择,常乐并无怨恨,可是就这样认命吗?他陷入沉思,抬头仰望天际。
飞鸟掠空,振翅而去。
凌常乐随后目光炯然,握拳道:“我凌常乐,不曾学过‘认命’二字。”
次日,凌常乐如约前往客栈找到花狐,两人走在街上,花狐指向远方,“瞧,那便是帝尊的旭日宫。”
凌常乐顺着他所指望去,只见浓云层叠,只隐若现些边角浮于云端,即便如此也能自行描绘出旭日宫的恢宏。
“为何看不真切?”
“它被封印在结界中,传闻旭日宫与三十六峰皆浮于一株参天巨树之上,那株巨树汲取两界口灵力,根扎于长留内山,蔚为壮观。”
凌常乐的目光又被不远处一座高耸的巨塔吸引,塔前一座石碑孤立,似警示世人。
花狐道:“此乃三戒碑,帝尊亲立以律修士,一戒屠杀灵兽,二戒妄杀凡人,三戒干预凡尘。”
凌常乐心中肃然敬佩,“帝尊以戒律平衡仙凡兽三界,护佑天下苍生,奈何这般人物,终是自爆而陨,不知这世间谁能逼得帝尊至此。”
“你可听听闻过三神兽,统御灵兽界的祖龙、容狰和吞天。”
凌常乐点头,回忆着古籍记载,“传闻吞天屠杀凡人村落,被帝尊斩于剑下。”
“智灵兽皆天生灵体,兽元强横,肉身强悍,而修士则善于精研丹药法宝、符篆法阵,堪称攻守兼备。三神兽之中,又以祖龙为首,容狰次之,吞天最末,虽吞天败于帝尊,但传说祖龙龙鳞坚韧无比,天下无器可破,若它与帝尊对决,胜负未可知,若再加上容狰,哎。”花狐叹口气。
凌常乐眺望着远处的旭日宫,“祖龙、容狰吗?……他们到底有多强?”
两人谈笑间走入一家书斋,花狐一进门便嚷嚷:“店家,有没有什么新奇的书?”角落里传来一声不悦的哼声,一个身材瘦小的老妇走上前来:“吵什么?老太婆我又没耳背!”
花狐耸耸肩,厚着脸皮笑道:“老婶子,你这态度可不像开门迎客。”
“你不乐意去别家。”老妇翻了个白眼。
花狐倒也不恼,示意身旁的凌常乐介绍道:“世家子弟。”意思就是钱多。
凌常乐上前行礼:“前辈安好。”
老妇瞧他一眼,冷哼道:“一个凡人也凑这热闹?”
凌常乐淡然回应:“晚辈倒未见门前有‘凡人免进’的示牌。”
老妇嘴角微微勾起,啧啧道:“嘴挺利索。”她随手一抓,将一本鲜艳封皮的书扔到他们面前,“瞧瞧,倒看看你这世家子弟能不能看得懂。”
凌常乐和花狐低头一看,书皮上赫然写着几个大字:“青院三十六式”。
花狐用胳膊撞了撞凌常乐,坏笑着低声道:“可知青院是何?”
凌常乐茫然摇头,花狐便露出促狭的笑意,催促道:“快翻翻看。”
凌常乐打开书页,登时血气直冲头顶百汇穴。
第一页便是色彩浓艳的图画,姿势与表情暧昧而引人遐想,他强忍住羞意,一页页迅速翻阅,忽然几张手抄法阵图显露而出,图案古怪晦涩,他啪地合上书,红着脸神色端庄的对老妇说道:“前辈,这本我要了。”
老妇脸上浮现一丝古怪的笑意,道:“小公子好重口味。”
花狐趁机揶揄道:“我早说过,我师弟见多识广,可别用普通货糊弄我们,否则砸了你家招牌!”
老妇不理他,径自入内,不一会儿捧出十余本书扔在柜台上,凌常乐一一翻阅,发现其中暗藏不少血祭、诅咒、夺舍等隐秘法阵,挑了几本,对老妇道:“这些多少银两?”
老妇眯眼打量他,伸出两根手指。
花狐惊叫:“两千?”
老妇轻蔑一笑:“滚吧。”
花狐深受打击,垂头丧气:“暗市果然黑心。”
凌常乐却是心领神会,掏出一张二十万锭的银票递给老妇,花狐瞥见票额,眼角直抽,心痛得吸凉气:“我还以为顶多两万,这也太黑了!”
老妇满意地将银票收入袖中,抛下一句话:“这些带走,明日再来取余下几本。”
凌常乐看着那一摞书皮封面,脸上红晕未退,问道:“前辈,能否给块包布?”
老妇嫌弃道:“连纳物法宝都买不起?”
凌常乐其实想送花狐个纳戒,但之前提起此事,花狐脸色一沉,几日没理他,至此,凌常乐再不敢贸然赠物,只是没想会有今日之尴尬。
老妇随手丢给一块破布:“十两。”
花狐嚷道:“你这是抢啊!”
“老太婆就是明抢,怎样?”老妇无所谓地回道。
凌常乐掏出10两放桌上,花狐眼疾手快一把抢过,咧嘴一笑,弯腰撕下自己下衣摆,在手里扬扬,对凌常乐得意道:“我这布只要五两。”
凌常乐叹服,而老妇则翻了个白眼,怒喝:“滚!不送。”
出门后,花狐在街边花二两银子买了件新衣穿上,笑嘻嘻地掂掂手中的余钱:“走,今日午膳,师兄请你。”
凌常乐:“……”
最终凌常乐还是去法宝店买了个最便宜的纳戒用来装书。
凌常乐和花狐抱着从暗市淘来的古籍回到落邑,浸淫在各种新奇的阵法里不觉时光飞逝,两年光阴悄然流过。
这日书院后山,凌常乐递给花狐一张复杂的法阵图,“看看这个。”
花狐接过左看右看,略显疑惑:“你这是把献祭和夺舍法阵融合了?”
“如何?”凌常乐轻轻一笑。
花狐斜躺在草地上,叼起一根草,含糊答道:“不如何。”
凌常乐推了他一把,正色道:“我是认真的。”
花狐挑眉,“献祭与夺舍两阵灵气相悖,相克相冲,怎么可能融合?”
凌常乐也顺势在草地上躺下,目光投向云卷云舒的苍穹,手指微微收紧,声音低缓而坚定:“若我说,有人做到了呢?”
花狐一怔,猛地坐起,眼神凝重,抓住他的肩膀,盯着他问:“小师弟,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凌常乐毫不退缩,与他对视,神情坚定。
“你打小便来仙都,所以你是在仙都看到的?”
“是。”
花狐盯着他许久,肯定道:“张领是假名,告诉我你的真名。”
要行其后事,必然要有完全的信任,凌常乐撕下耳后的篱印,露出清丽的面容,坦然道:“凌氏,应天凌常乐。”
花狐愣了半晌,没有惊讶他的士族,而出乎意料地轻叹一声:“原来,你不丑啊。”
“……”花师兄的重点是不是偏了?
花狐躺回草坪,沉默片刻,侧头问他:“你一开始就算好我这人无家世背景且好奇心重,定会帮你?”
凌常乐坦诚:“是也不是,最初我只是单纯与你投缘,后来,我觉得你绝不会甘于一世平庸。”
花狐叹道:“我这百岁老人竟中了你这凡人小子的套。”
“或许是一拍即合。”凌常乐微笑。
花狐也笑了,“你想做的事似乎很危险,不过,恭喜小师弟,你遇到个活腻的。”
“我知师兄不会对平庸之事有兴趣。”
“说吧,你手里法阵并不完整,它还叠加了什么?”
“若我说是完整的呢?”
呵,花狐笑一声:“这种复杂的叠加阵我虽不会布施,但它是否完整我却是一眼便知。”
“叠加了血魂阵。”凌常乐目光深邃。
刚躺下的花狐嗔的又坐起身,瞬间表情难以形容,缓缓吐出几个字:“三阴叠加阵……世间竟真有人能布出这等三阴之阵?而小师弟你……想破阵?”
凌常乐郑重点头:“嗯。”
花狐皱眉,他实在不知自己该为这两件事的哪一件更震惊,“为何?”
凌常乐垂眸低声道:“阵中困着一人。”
花狐诧异地看他,“你想救他?”
凌常乐面色平静,“救他便是救我自己。”
花狐神情复杂,“你可知,能布此阵之人绝非凡者,而被困在这至凶至阴之阵里的人,更非凡者。”
凌常乐微微一笑,神色坚毅:“所以我找你,这世间罕见的法阵,师兄不想破?”
“救人,没兴趣,但破阵,可拿命破。”
花狐伸出拳头,咧嘴道:“天知地知。”
“你知我知。”凌常乐伸拳轻碰一下他的拳头。
花狐笑容一敛,忽而认真道:“那阵,真想亲自去看看……”
他顿住,转头神奇莫测高深的看着凌常乐。
凌常乐笑:“想问我如何看到的?”
花狐眨眨眼。
“我进去过。”
花狐瞪大眼,一字一顿:“你,进,去,过?”
“嗯。”凌常乐答得平静。
花狐惊骇,“我现在不好奇你是如何活着出来的,只想知道你是如何进去的?”
凌常乐微微笑,扬起左手,将右手的袖口一拉,露出腕上的镯子:“或许是因为它吧。”
花狐仔细盯着镯子,半晌才道:“少空山,黑白双色,凤归?”
凌常乐点头。
“真的是司空家的凤归……”
他张张嘴又闭上,最后道:“我是不是不小心知晓个了不得的会掉脑袋的惊天大隐秘。”
“怕了?”
花狐久久盯着他,尔后一笑,“有一件事你说得对。”
凌常乐挑眉:“什么?”
“你的确是我的贵人,送我早日登天的贵人。”他一语双关。
两人相视而笑。
“这些年,我一直在想,我能进去,或许还有一个原因。”
“阵法有空门!”花狐立马想到。
凌常乐点头,“虽不知它为何会留有空门,但这是机会。”
花狐皱眉,“这种阵,布阵者通常以自身为阵眼。”
凌常乐凝视着手腕上的凤归:“若以生魂守阵呢?”
花狐打了个寒战,面色微白:“那便是生魂为祭,活魂为眼……”
凌常乐眼神明亮,“所以,若能用法阵通过空门共情探知阵法原则,那破阵不是没有希望。”
花狐眨眨眼,再眨眨,忽然哈哈大笑,“小常乐,你若非凡人,定是个惊世天才!”
转眼又是两年。
十八岁的凌常乐,眉眼之间褪去些许青涩,棱角分明而不过分锋芒,微微上扬的唇角透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少年意气,青春的俊秀与成熟的魅力交相辉映,恰如春水初涨,虽未深沉,却已充满灵动。
某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凌常乐借口遣散了丫鬟,随后悄悄将花狐带进了自己的屋子。房中光影掠过,两人目光交汇,一片默契在无言中流转。
花狐捏碎晶石,用指尖蘸取细粉,在凌常乐身上点画,又在地上勾勒出法阵纹路。完成后,他拉起凌常乐的手,在掌心画个圆,低声交代:“若阵中实在难熬,用大拇指按住这圈,握拳用力,法阵自会将你传出。”
凌常乐点头轻声应道:“明白了。”
花狐神情肃穆:“你乃凡体,这法阵共情消耗甚大,且需极强的意志力支撑。切勿被情绪左右,务必要保持心神平和。一个时辰,最多一个时辰,必须出来,否则——”花狐苦笑了一下,拍拍自己的脑袋,“我这颗脑袋就要离家出走。”
凌常乐笑着安慰道:“我会尽力,替你护住这颗脑袋。”
花狐正色道:“把你的血抹在镯子上,它会牵引你入阵。”
凌常乐深吸一口气,咬破手指,将血抹在镯子上,凤归在触到血的一刹,微微泛起淡淡的灵光,似回应似共鸣。
花狐注视着他,神色微凝:“去吧。”
凌常乐闭上眼,耳边花狐的声音渐行渐远,仿佛隔着万重云海,只余淡淡的回音随风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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