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九儿冻伤了身,卧榻几日,醒来便寻竹生,却被告知,竹生早已不知所踪。只是他也并非冷若冰霜,毫无情感,在走前,还留了个包裹给她——是柳姨的肋骨。
此后便再无竹生的消息,他音信全无,似乎对此毫不留恋。
那杀害柳姨的小乞儿究竟为何如此,也无人得知,最终成了一桩悬案。在久远时间下,也无人在意起来,被遗忘在旮旯角落。
唯有痛的人依旧因此在梦中惊醒。
年年岁岁,日子照旧,她也将十六岁,除了爹娘,也再无人唤她乳名“小九儿”,各个称她“乌小郎中”或是“月小匠人”。
随着爹爹学医术,又求着娘亲教授她制骨笛,只是骨笛这手艺,多是以鸟兽之骨为基底,以人骨作笛,既大逆不道,违反纲常,又显得不吉利,晦气至极。
乌月九将竹生临行前说的话藏在心中,当作秘密,独自一人如约研究着将人骨制成骨笛的技艺。
今日,她同爹爹一道从镇上问诊回来时,忽而起了兴致,想去柳姨坟前献朵花,说说话。
一晃多年,提起柳姨时,乌月九已然记不起她的音容笑貌,她将折下的桃花枝端端正正地放在墓前,掏出帕子,仔细拂去碑上的尘埃。
少女十六岁,依旧喜欢穿一身绿色衣裳,眼下两点面靥如旧,笑起来如弦月弯弯,唇边两窝春水,叽叽喳喳着说着近日琐事。
“娘亲又接了个超级大——单子,”她浮夸地比划着,笑容灿烂似春光,一面又蹦蹦跳跳地去采墓边的柳枝,不拘小节地瘫坐在地上,裙摆像春花绽放,手上又甩着柳枝,“爹爹前阵子,去了江南柳家行医,得了好大一笔赏金!带回来好多糖葫芦!”
可同样为柳氏,命运却截然不同,乌月九说了一半便止了声,转了话题:“也不知道竹生哥哥如今在哪,过得如何?”
“柳姨,你若是能托梦,便告诉竹生哥哥,他叫我做的事,我快做完啦!”
“可我做完了,又如何给他呢?”
她得了父母亲的切身教导,比旁人学得都快,加上天赋异禀,自是更胜同辈许多。不好告诉母亲如何制人骨笛,她便自学自研。
叽叽喳喳不知说了多久,说到月上柳梢头,乌月九还兴致盎然,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只是夜色已晚,她再不回家,娘亲又得唠叨她。如今她也到了适婚年纪,说媒的人险些踩断门槛,但她并无成婚之意,今日来扫墓,也是存了份躲人的心思。
乌月九临前,又轻轻抚了抚碑上几行字:桃花村柳氏明珠,柳竹生之母。
春寒料峭,夜里山中雾露深深,乌月九紧着步子,险些脚滑摔下山去,心脏骤然怦跳不停,缓不下来,连带一阵头晕目眩,心一惊一悸,忽而有了些不妙的预感。
拨开山树枝叶,远处村庄明亮一片,刚缓下气,又见黑烟冲天,太阳穴突突地跳,这哪是村庄灯火明亮,这是真的火光,如燎原一般气势的烈火!
乌月九惊了一跳,再不缓着步,紧赶慢赶着,却见村口密密麻麻列着军阵,其内是熊熊大火,她刚想过去,便被一人拦了去。
“哎,小娘子,那里头正烧着,你去做什么?”
那人一身华丽衣装,袖边缀着金丝银线,勾勒的是何图腾,乌月九心乱如麻,并未留意,只当是官兵一员,她双眸通红,本就容貌清丽,如今更是惹人怜惜,与柳姨说了一天,并未进水,此番又呛了浓烟,嗓子更是干涩,焦急之下,徒张着口,发不出声。
顾桃溪此行南下,本就是被世子爷强着迫着,不情不愿,原想着趁世子留宿江城城主府中,他抄近路来瞧瞧父亲生前未归的故里,结果平白无故撞上这档子事。
虽不知着官兵是何处来的,又是为何扎在村外,不许人进,更不许人出,他隐隐有些不妙的猜测,但官场水深,他人微言轻,不想淌这一滩混水,便留在外头,看他们的戏。
见俏丽的小娘子说不出话,他又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原来是个哑巴呀。”
乌月九无暇顾及,绕过他就想往村里去,又被人缠了上来:“小娘子,你听得见我说话么?”
“那里头火势凶猛,官府正救水呢,你也别急啦,有什么急事非得冲进火场……”他话稍一顿,眼见那几位不好惹的官兵扫了几眼过来,他又立马拦着她,调转方向,刚寻思说些什么插科打诨,就见着她怀中还抱着一支骨笛。
桃花村里有位月娘子,骨笛技艺精湛,达官贵人间多有耳闻,顾桃溪想好理由,作纨绔子弟状,调笑道:“小娘子是骨笛商呀,骨笛虽千金难求,有价无市,但生命诚可贵,且在外头等等吧。”
“那月娘子兴许平安无事呢。”
听到娘亲名讳,乌月九瞪着眼,急急喘着气,哑着嗓子,欲要说些什么,又被拦了去,顾桃溪揽过她的肩,将她朝外带了几步,挡去那几位官兵的视线。
“哎呀呀,小娘子,听点话吧,我可是在救你呢。”
乌月九自幼跟着娘亲学制骨笛,力气较常人都大上许多,她一把便挣脱顾桃溪,此人嘴上吊儿郎当,话里话外向着官府,她要去问问那些官兵,为何列在此处,又放任大火蔓延,说是救火,可她分明未见这里有一位村里逃出来的村民。
顾桃溪诧异一瞬,轻叹口气,虽不知那小娘子为何如此执拗,但他已然尽了善心,只是对方不听劝,他也只得站在那处,目送着她的倩丽背影。
青绿色的发带在身后翻飞着,乌月九刚冲上前去,就见着有三俩村民搭着肩向外走着。她的眸底有了些微亮的光,刚想出声唤他们,就见那三俩村民被守在村口的官兵一剑穿胸,生生捅死。
距离之近,近到她能听见嘈杂火燎之声中,唯一清晰的那声“小九儿”,能听到利剑穿过血肉,摩过人骨的钝声。温热的鲜血随着剑出洒在土里,混入尘中,凝成一团。
人死得悄无声息,官兵面色不虞,略有烦闷:“真不知道是第几个了,乖乖等死不好吗?”
“算了算了,也别说了,死者为大。也不知他们是怎么得罪了江南柳氏……”
乌月九艰难地向前迈了一步,死去的村民瞪着眼瞧着她,似乎在叫她快跑。又像是回到了从前,她耍着小脾气,和娘亲置气后,一路跑到镇上,村民伯伯笑得无奈,却宠着她,温声哄着,给她端了碗汤面吃。
吴伯、王姨、刘叔……
世界变幻颠倒,曾经鲜活的叔伯阿姨,如今成了一具死尸。
乌月九崩溃地又往前了一步,这群官兵……简直人模狗样,禽兽不如!他们守在此处,是为了将桃花村的人尽数杀去,是堵了全村人的生门!她咬牙切齿地冲上前去,刚想厉声质问,便又听得一句:
“听说是那有名的乌郎中,不知怎地,撞破了江南柳氏的秘辛,人家……于是才……”那官兵抬手在脖颈处一抹,尽在不言中。
“哎,那列先遣兵已经回来了,估计那乌郎中,早已被烧得连灰都不剩了……”
耳鸣一阵,心血上涌,乌月九两眼一黑,头晕目眩,不敢置信,只是气急攻心,四肢又软了下来,那无情官兵注意到她时,她已然瘫倒在地,白皙的指尖无力抓着尘与土,鼻腔充斥着浓烟与血腥气。
爹娘……
官兵厉声问她:“你是何人,来此处做什么?”
“莫非,”锐利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打转着,语气惊疑戒备:“你是桃花村……”
“哎!”顾桃溪看戏看了个够,上前拦去官兵们的视线,“这位小娘子是随我一道来的,头一回见此场景,妇人家胆子小,各位大人莫怪莫怪呀!”
“顾大人,若是没什么事,便带着人自行离去吧。”毫不客气的逐客令,但在别人地盘上,他再豪横,也没靠山,毕竟这里山高皇帝远的——死一个村子的人,也悄无声息。
他一面去扯乌月九,一面挡着那几位官兵不怀好意的视线,生怕他们谁人记住了她的脸,到时候给这可怜姑娘招来灾祸。
只是扯的力道大了些,又一时不察,竟不慎将小娘子的长命锁扯断了。
叮铃一声脆响,长命锁混入尘土间,漫天火色,浓烟滚滚,乌月九淌下一滴泪。
她的长命锁,断在了她十六岁之际,同她的生母生父,自小一块长大的同窗,对她诸多照顾的邻里村民,一道葬在此处。桃花源里桃花村,桃花深处有人家,终于覆灭在一场大火中,除她之外,无人生还。
乌月九将长命锁埋在了柳姨坟前。远处浓烟依旧,火光映亮了半边天。变故毫无征兆,仍觉得像是一场梦。醒来时,爹爹娘亲还在,阿伯阿叔姨姨也都笑她,净做些晦气梦。
她如今意外保住一条命,没在村内受了屠杀,自然是要想方设法找寻真相,平冤昭雪,只是情感难以自抑,愤恨眼泪滔滔不绝,她抹了又抹,拭了又拭,眼眶红肿得格外猫腻,极易引人怀疑。
顾桃溪自认,错手将她的长命锁扯断,是他不对,但他道歉道歉又道歉,提出补偿,那小娘子也不予理会,他只得跟着人上了山,瞧着人祭拜,又随着人下山,像甩不掉的狗皮膏药。
路上寂寂无声,他兀自起了话头:“我说呀……此事蹊跷怪诞,但活着才有希望,你说对吧?”
他的话模棱两可,乌月九却听懂了。虽不知此人是何身份,跟着她又是何目的,她忍着悲戚,强作无事地弯唇,对他笑了笑。
身侧之人尚不可信,她咬牙忍受,睫颤似蝶翅。等到了天明之刻,官兵退去,她又回了村中,曾经艳极一时的桃花都被火燎得只剩枯木,从前会对她温柔轻哄的爹娘都成了黑黢黢的,辨不出人形的尸体。
情难自抑,但身侧有人,她只好强压下来,催眠自己这一切都是假的,不过是大梦一场。只不过脸上沾染尘灰,脏污一片,顾桃溪对她看了又看。
“小娘子,擦擦脸?你如今黑得……”
乌月九充耳不闻,冷着脸同他擦肩而过。她要进城探探消息,如若官府真如她所想,早和其他势力勾结,草菅人命,她便要想办法上京。
只是一时茫然无措,昨日还是备受宠爱的,在父母膝下承欢的孩子,今日便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女。她的脚步顿了又顿,顾桃溪也跟着她一块顿步,又走着。
“那长命锁……”他欲言又止,乌月九仍旧不理他,他只好幽幽长叹一口气,“怎么比那位世子都难搞,果然呐,古人诚不欺我,女人心,海底针啊……”
乌月九顶着一张脏得模糊了五官的脸,迈进城中,还没找人问路,便被挡了道。
前面一窝人拥在一块,挤得是里三层外三层,为首之人厉声吆喝着:“来人呐!瞧瞧这位外来的少爷贵公子!真是蛮不讲理,欺负咱朴实的小老百姓啊!”
被指摘的那人通身气派不俗,一袭青衣,长袂飘飘,金丝银线勾缀着竹叶,神色冷冷,眼神阴翳,其上一支翡翠玉簪束发,流苏坠在耳侧,如竹如月,冷然自持。
“这骨笛,可是出自那桃花村月娘子之手,那月娘子是何人呐?在座诸位一定都有所耳闻……”
周遭人应和道:“是啊,那月娘子可是如今寥寥无几的骨笛传人,其手艺精湛自然不可多说……”
“可这外来的贵公子,偏说这骨笛,用的不是鹤骨,而是人骨!”
如此骇人听闻,大逆不道,周围百姓都惊了一跳,“这是何缘故?用的是谁的骨?”
“估摸是骗人来的,月娘子手制的骨笛,有价无市,定是想以此低价骗走……”
争执不下,又挡着路,娘亲的名讳一直悬于耳中,乌月九抬步推人,一路挤了进去,未曾多看那遗世独立的公子一眼,拿起那骨笛辨认。
虽已经手打磨,但这精细程度不如娘亲手作,不是娘亲所制;另,鹤鸟骨虽较其他鸟类大上几分,此骨也层层打磨,埋去了原来尺寸,但乌月九自幼跟着爹爹学医,对人骨自是熟悉……
这确实是人骨。
那人见她摸骨,脸上又脏污一片,以为是来强抢的小乞丐,夺过骨笛便出声辱骂,未料想那位一直安静如凉月的公子忽的开口。
此人声音温吞而缓,却字字铿锵,语调微扬,又捎着阴冷威胁之意。
“城主府中,地牢之内,关押着数以百计的姑娘,埋着数不胜数的白骨,你怎就知,手中的骨笛,定是鹤骨,而非人骨呢。”
“哎哟!”被这位公子一呛后,原是寂静无声的诡谲气氛,顾桃溪却突然叫喊,直直拦向那公子,他压低半句声,“小世子,你怎么跑这来了?”
那被唤作“世子”的公子这才凉凉瞥了眼过来,眉间淡漠,微微偏了偏头,侧过一边耳,扫过浑身脏污的乌月九,才将目光放在顾桃溪身上,缓缓启唇道:“你倒是上哪去,带了这么个不知礼数、无家可归,看着就丧气的乞丐过来?”
语间讽刺之意更甚,话语像是淬了毒般:“小子,你出门前,父母没教你要正衣冠么?还是说……”
“你也同我一般……”公子凉凉扯起一笑,眸底是深切却凉薄的静谧之海,翻涌起浪、墨黑无光的,捎带着混沌的恶意,扇子轻轻展开,现出斑驳萧瑟的枯竹,截截而断。
“丧母死父,故而无礼。”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