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月九连日来未曾阖眼,因身侧有人,一直谨小慎微,生怕惹人生疑,独自受着这份冤屈与苦痛,如今猝不及防教人戳破,心口又是一阵发疼,似有一双瞧不见、摸不着的手,正锁着链子,绞得心脏四分五裂。
视线又模糊起来,眼前通身清冷似竹屹立的公子,如今成了无数个影,层层叠叠地混在一起,那片青绿,又叫她不可抑制地回想起桃花村的绿意生机。
依旧像是在梦中。
但她亲眼所见,无能为力,受困其中,身上无一处不像是燎起火,灼得她心痛、眼痛。好似被捆在那夜的火烧中,同父母、村民一道死了去,灰飞烟灭。
眼眶霎时间盈了泪,她忙低头,想抬手擦拭,手上却不知何时沾了污血,混杂着肮脏的尘灰。
她有些茫然地看着掌心,热泪滚烫,滴滴落在尘上,坠在土里,再无人问津。
无人问她为何哭,更无人护她,无人知她冷暖。
顾桃溪在身后将一切尽收眼底,他悄声叹了口气。这世子爷性子向来如此,与殿下同行路上,他已经锻炼了强大的心脏,一开始的一句话就心碎,修炼到如今——纵使有再难听的话,他也能微微笑,打趣着摊手回话:“好吧,你非要这么说,我也没办法。”
但人家小娘子,显然没经历过他这些年连日的毒打,桃花村一事——虽然小娘子不发一语,但他好歹也是京城土生土长的小少爷,面上装的轻佻,不多管闲事,心里也有所觉。
只是如今再拆穿,实在不是君子所为,顾桃溪不爱干这等往人心上捅刀的行为。
他刚想说些什么,乌月九便拭去了泪,她发丝凌乱,散在身后,挂在肩侧,面上被灰蒙了五官,桃花村变故前,她刚随阿爹去了镇上,穿的也不是平常爱穿的粉绿的衣裙,乍一看倒看不出性别,更像是年纪还稍小的,生得瘦小的小少年。
嗓子先前被火烟呛过,又许久未曾进水润喉,乌月九再开口时,声线沙哑,倒是更像还在变声时的少年了。
她无视那位公子不知从何而来的恶意,嗓音因悲恸而粗糙,像是磨在石上的粗粝,“这确实是人骨。”
顾桃溪略有惊意:“欸,你不是哑巴?”
乌月九仿若未闻。
她无暇再去悲伤,她身份低微,只是偏僻村庄里的一位小村姑。桃花村变故突然,她不知何缘故,也无从下手查起,说话带刺的公子——她方才听身侧这位大人低声唤他“世子”——虽不知世子殿下为何来此处,也不知与那些放火烧桃花村的官兵,与江南柳氏是否有瓜葛,但离了这位,她再有机会“攀”上权贵,更不知何时。
娘亲时常念她太过多情,放不下过去,柳姨的死、竹生的离去,始终像一根刺,埋在她心底,像陈年旧疾,定不定地发作一通,隐隐的疼。
她也曾笑着冲娘亲撒娇:“那又怎么了嘛!万一竹生哥哥忽然回来了呢?我若是不念着他,大家要是把他忘了,他肯定会伤心的呀!”
竹生与柳姨相依为命,若是她也忘了竹生,忘了柳姨,那竹生与尘间的牵绊便全然无存。潇潇似竹,遗世独立,茕然一身。
而如今,她却先成了那个“无所依”的人。
再无人听她叨念过去,世上仅存的羁绊,唯有她同竹生那夜雪中的约定,只有怀中的那支骨笛。
……但她也不知竹生是否还活着。
多年的杳无音信,桃花村也化成了灰烬。
这十几年,她所生长的地方,活在世上,留存世间的一切,都像书写在家门前那条桃花溪里一般,随着水流逝去,再不见踪影。
闻她此言,那位世子才轻飘飘地笑起来,唇角的弧度微扬,一半掩在了那画着截截而断的竹节扇面后,一半显露在外,唇侧的那颗小痣平白令他多了几分纯净之意,但眉目微垂,眸中冷意掩在长睫之下。
他正细细打量眼前这位。
顾桃溪又轻轻叹了口气。他最熟悉这位主子的小表情,这小娘子怕是又要被说哭了。只是他同这位小娘子之间,也就那长命锁的羁绊,他还犯不着为了护着一位身份不明的人,得罪主子。
——更何况,他这位主子,自小不知在哪留了阴影,对女人排斥得紧,府中上下尽是男人侍从,没一点女人气儿。就连他出去喝花酒,沾染了胭脂香气,都会被对方捆成闸蟹,丢出府外,教他成了京城好几月的笑料。
顾桃溪略略庆幸了些,还好这位小娘子如今瞧着像男子。
乌月九不明他们之间的暗流涌动,周围百姓叫嚷的嘈杂声更甚,唯有他们三人寂寂无声。
“去去!哪里来的臭乞丐!”
那小商贩夺过那支骨笛,护在怀中,“你见过骨笛么你?弄脏弄坏了,把你卖了都赔不起!”
“尤其是出自月娘子之手的骨笛,更是价值连城,如此金贵之物,你这等穷小子,也敢随意诋毁?”
“能摸到就烧高香吧你!”
身后围观的百姓响起几阵应和“就是啊”“怕不是瞧那位公子衣着华丽,想蹭上去抱大腿,好讨些钱”。
顾桃溪与那世子爷也不言语,她牵扯进这鹤骨笛真假案,发声了便再无退路,她如实说,便是站了世子的队,上了世子的船。
不能暴露自己真实身份,在对方立场未明前,这里的所有人都不能信任。
她握紧拳,掩在衣袖下,她自小生在桃花村,民风淳朴,对权贵的了解仅限私塾夫子口中的寥寥几句。
但如今已被架在台上,哪有不唱戏的道理?
此前听世子话语,像是怀疑城主的样子,这假鹤骨笛便是线索。
乌月九几下心思流转,扯出一笑,却因长久木着一张脸,显得有些僵硬。
“我曾……随商队到过桃花村,月娘子……”提到娘亲名讳,她还是抑制不住地微微一顿,咽下悲戚之意,强作若无其事,继续道:“因骨笛工期绵长,我又年纪稍小,体弱了些,感染了风寒,月娘子好心收留我一段时间,我,我便知晓……”
“若是这骨笛真出自月娘子之手,只要看笛身底部有无月娘子的刻印‘月’便可。”
许是见她说的像真的一般,其余看戏的百姓又叫喊着:“老李,你别光横,倒是翻过来看看有没有刻印啊!”
那被唤作“老李”的小贩,有些不耐烦地将骨笛底部现出来,底下正是精雕镌刻的“月”字,在光下微微发着银光。
乌月九闻言便上前夺了来,拿手沾了点唾液,擦在“月”字上,背身拦着老李的手,擦去最上层的银粉,独独留下“月”的刻印。
她忽而笑起来,又有了泪意,她将骨笛举起,展现在围观百姓面前,“月娘子与乌郎中伉俪情深,故而在银粉之下,会先用金粉作底,描出细而小的‘乌’字,刻在‘月’底。”
“可这里,没有‘乌’。”她的声音低了下去。
曾经她问过娘亲,将“月”字刻在骨笛底部,本就已是费心费力,再暗刻一个小小的“乌”字,其中工艺又不可多说。
娘亲却只是温婉而笑,抚着她的头,将混在乱发间的发带缓缓扯出,“小九儿,往后便会懂了。”
可没等她明白,这里便没有了“乌”,没有了“月”,没有了桃花村,一切都没有了。除了她自己,独留在这片乌云蔽月的大地上。
骨笛又被重新夺走,那些人不知是被戳穿谎言,恼羞成怒,还是看戏不嫌热闹,不知谁推她搡她,她像是浑身失了力气,连日奔波变故,她坚韧地挺到现在,被恶意裹挟着,狼狈地趴在地上,眼泪掉入尘土间。
连声的咒骂,不堪入耳。
不知是谁又趁乱踢了她几脚,她麻木地趴在地上,西斜的阳光在重重人影间,似乎再也照不到她身上。恍惚其间,她又回到了那夜的桃花村,漫天灰烟、火光、叫喊。
又不知是为何,叫喊声消弭,火光成了夕阳晚霞,漫天灰烟尽数散去。
合起的折扇现在她眼前,再往上便是那位世子的脸。眉目间尽是漠然,可偏生长了副昳丽容貌。
扇子一端挑在她的下巴处,强逼她抬头看去,对上他的双眸,眸如镜,乌月九看到了有一缕光照在了自己身上。恍然间,尘世寂静无声。
路拾余笑得依旧凉薄,像是一抹锋利的弯刀,带着无差别的恶意。
“编得不错,”他轻轻夸赞,“小乞丐。”
“但……”
在其身后,是顾桃溪举着令牌,这位大人语气有些疲惫,“大胆刁民,见此令牌如见亲王,还不跪?”
“哼,这穷乡僻壤怎么可能会来什么亲王,别乱吓唬人……”
“哎老李……这令牌上写的什么?”
“我瞧瞧啊,路……什么?”
“写的自然是路拾余。”他潇潇一身竹意,单膝蹲在乌月九身前不减半分清贵,头也不回地接话道,一双眼紧紧盯着眼前狼狈的她。
“我的名字。”嗓音温吞,吐字缓慢,却像是一条带着毒的蛇。折扇一端在她的脸颊上轻轻描摹,在脸上留下转瞬即逝的凉意。
“现在,告诉我……”他笑得极浅,声音放得又轻又柔,带着诱哄,唇边那点小痣,此时见,却平白多了几分悚惧。
扇子折合处现出尖利的银针,抵在乌月九眼皮下。
“你是谁派来的?”
恶意尽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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