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和。”段舒怀追上去,叫她的名字。
祁和停了一会儿才转过身,她将情绪敛起,撑出一个不怎么好看的笑容,应了一声。
段舒怀走到她跟前:“还好吗?”
他问的那么认真,眼神那么柔和,祁和莫名感到为难,连撒谎都不忍心。
“不太好。”
两人在附近建筑楼下的台阶上坐着。
段舒怀买了两个冰淇淋,递给祁和一个:“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口味的,就买了一个原味的。”
祁和接过冰淇淋,向他道谢。冰冷白色的糕体插着一块饼干,撒着细碎的坚果粒,咬上一口,是能让人暂时忘却不愉快的味道。
这样的场景在不久前就经历过一次,当时也是坐在台阶上,两人鼻青脸肿地给对方涂药。
愧疚感如涨潮般涌起,一次两次,还会有第三次吗?段舒怀的时间那么宝贵,却因为他的善良,无端浪费在她身上许多。
“让你见笑了。”祁和低声喃喃道。
段舒怀否认:“不会。我们不是朋友吗,没有什么见不见笑的。”
朋友,她和段舒怀是朋友。
对啊,段舒怀是她的朋友,这一点早在周远面前她就说过。但每个人对朋友的理解不尽相同,往宽泛来说,见一面说上几句话,也是朋友,往小了说,要志同道合,情谊深厚才能算是朋友。
她和段舒怀属于那种?好像哪种都不是。
祁和的语文很好,从小到大一直如此。
她对每一样事物的定义都有独特且迅速的理解,永远都在正确答案附近徘徊,不会偏离。但眼下,她变得迟钝,找不出一个可以定义她与段舒怀之间关系的词。
不是朋友,不是同学,是学长吗?那也是巧合,广海重点高中就这么几个,遇上的概率大到祁和觉得这层关系可以忽略不计。
只剩下邻居了,因为林清和叶书微交好,所以段舒怀搬到她家隔壁,两人开始产生交集也是因为这段邻居关系。
一个不近不远,亲近又疏离的关系。
冰淇淋快吃完的时候段舒怀主动询问:“想不想和我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风扬起,他额前的碎发被吹起,路灯下的笑格外晃眼:“海边。”
因为祁和晕车,两人是搭地铁去的,从地铁站出来走了一段路,远远眺望漆黑的海,风中满是咸咸的水汽。
过了斑马线,段舒怀看见便利超市,他让祁和在这等一会儿,进去买了个东西,很快就出来。
祁和不知道是什么,超市的红色塑料袋很厚,在漆黑的夜幕下看不清一点。
“还要往前吗?”祁和一边走一边问。
“你想停下来吗?”
祁和想了想:“那再前一点吧。”
夜晚的海和白天的很不同,更显静谧深邃。海浪轻轻拍打着海岸,发出阵阵舒缓的节奏声,像连续不断的呼吸。
月亮高悬,银白色的光洒在海面上,水波粼粼,宛如一片带着细钻的绸缎。
那样美丽,又那样壮阔。
祁和停下脚步,久违地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放松与自由。
段舒怀拿出袋子里的毛巾,铺在沙滩上:“可以坐着。”
祁和一怔,没想到他竟然会买毛巾。
她坐在平铺的毛巾上,柔声说:“你真的很……”
祁和思考起段舒怀是一个怎样的人。从认识以来,他的细心、体贴、懂分寸知进退体现在一言一行中,她以前从来没碰到过这样的人。
“……很温柔。”
祁和看着海面,想起了段舒怀的眼睛。
那一双漆黑深沉的眼睛,就像面前的这片海,静谧而有力量。
“你是我遇见过的最温柔的人。”
段舒怀听到后笑了一声,笑声和海浪声重叠。他在祁和旁边坐下:“哄我的么?”
祁和没有深思这个‘哄’字,以为段舒怀误会自己奉承,所以快速肯定一遍:“真的。”
她这时还没意识到,自己所骄傲的理解与定义能力在名叫段舒怀的人面前完全失效,归于零甚至倒退为负数。
咸湿的空气顺着鼻腔钻进肺里,冲散了刚才在美术馆酸涩的情绪。
祁和屈起膝盖,弯曲着手臂,脑袋靠在上面,她就这么看着段舒怀:“为什么会想到来海边?”
“因为大海会包容一切。”
祁和忽然想起林书意对段舒怀好奇心狂热的那段时间,她找到一份段舒怀的作文答题卡,看了好几遍。
因为林书意多次翻阅,所以祁和主动提出要看时不会显得怪异,她逃开对方的疑心,成功拿到了那张答题卡。
段舒怀的语文应该不太好,祁和看到作文题目就笑了,心里小声吐槽他偏题。
文词简洁,带着几分套用作文模板的生硬,但在文章末尾,他写,未来是一片无垠的大海,他说要有逐浪破晓,披星而游的勇气。
没有优秀作文模板那般辞藻华丽,偏又带着几分精雕细琢的意味,大概是他自己写的。
从记忆里的画面抽离,祁和听到面前的段舒怀自我揶揄:“虽然有些像毒鸡汤,但是我真这么觉得。”
海浪卷起,涌出一股雪白的沫,拍在岸上又被冲走。
祁和换了个姿势,她将下巴搁在放在膝盖的手上:“警局门口祁年对我说的话,你都听到了是吗?”
“对。”段舒怀承认得坦然。
怪不得。
祁年也知道段舒怀听见了,所以才会邀请他来看展。
祁年很聪明,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让祁和获得的痛苦达到最大,让她这辈子都忘不掉。
“我那时候不明白这些,所以一直对水族馆耿耿于怀,”祁和平静地说着,“虽然我现在也没有很明白。”
她只是接受了,花了很多年的时间接受了敬重的父母在违反对自己的承诺后又把这个承诺赠与了年幼弟弟。
她到现在都记得祁智平为自己开脱的话:“我也很自责,因为工作太忙忽略了你的感受,所以会好好对弟弟,不让他有遗憾。”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未免显得好笑。
“想不明白可以不用去想,有些事情不需要我们想得那么透彻,这并不影响我们往前走。”段舒怀开导人的语气都是温和似水的。
确实是这样,祁和不否认:“但会一直留在那里,反复记起。”
像一根顽固的尖刺,在某个瞬间刺穿皮肤,扎进心脏的正中央。
安静下来。
祁和感到后悔,她讨厌突来的沉默,会让她产生一种段舒怀拿她没办法的感觉,不知到要说什么做什么。
和这样的人相处大概会很累吧,她胡乱地想,要是再有一次机会,她肯定不会那么说了,该点到为止而不是过分吐露。
正当她提出想要离开的时候,段舒怀问她:“要不要玩个下定义的游戏?”
祁和愣了一秒:“对什么下定义?”
“我们每天所经历的事情。”
或许是临时起意在晚上来海边已经够荒唐,祁和并没有对段舒怀不着调的提问表示疑惑,而是认真思考起来。
而段舒怀也不催促,在一旁静静等待。
好半晌,祁和说:“像一场考试吧。对每天面临的大大小小的选择,给出不同的答案选项,而这份答案会被刻在答题卡上无法更改。”
“是个很有趣的形容。”段舒怀称赞道。
祁和笑着摇头:“是一个很普通的形容。”
她问段舒怀:“你的定义呢,是什么?”
不论这个话题是如何开启,又会牵扯到何处,祁和这一刻很想知道出题人的答案。
“你的表情好认真。”
而后他露出一个随性的笑容:“我得好好想想。”
言语间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俏皮因子让祁和感到放松,眉眼无意识地弯了弯:“你想。”
段舒怀微仰着头,看天空,看遥远的海的那端。
很多年后祁和回忆起这幅场景,心口都像被海水卷过,留下清新的海盐气味。彼时段舒怀的声音就是推上沙滩的细流,堆叠出一圈又一圈浪花。
“像拼图吧,每天都在刷新图块。”
他说到这就没了,祁和等了好几秒才意识到他说完了。为了不让场面冷下来,她体贴回应:“很特别的想法。”
段舒怀露出一个散漫的笑:“数学讲到排列组合了么?”
话题偏转得有些快,祁和没来得及去细想这两者之间的关联,先给出答案:“看了一些。”
“组合的定义是什么?”
这样的提问像一场临时测验,祁和回忆着书本上的相关内容,大致概括:“从给定数量的不同元素中选择一部分,强调选择内容,而不是考虑元素的选择顺序。”
“对。”
不知为何,他提起数学似乎变得兴奋起来,不然祁和完全不会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来一个清脆的响指。
“拼图的组合方式不是唯一的,适当加入新的图块进行排列组合,或许能得到一个意想不到的效果。”
段舒怀意有所指。
“同样的,如果对一件事情有遗憾,我们可以尝试将记忆碎片重组,形成新的解释。”
祁和问得茫然:“什么样的解释?”
其实在说出口前,她都没意识到这句话的意思,只是看着段舒怀的脸,飘然失神地重复他末尾的音节。
心想,那又需要一个怎样的解释来让眼前的一切显得合理呢?这般正式的安慰措辞是否太过为难一个语文不好的人?
“一个能让你开心的解释。”
心脏被‘开心’两个字砸中,内陷出一个缺口,印下压痕。
祁和想告诉段舒怀,她现在已经在开心了,因为他温暖的包容心。
但这份开心是有前提的,只针对段舒怀,脱离这个前提,就像从温泉跳进漆黑无底的漩涡。
“已经过去的事情,要怎么改变?”
不管怎么做心理建设,祁和想到水族馆就会想起祁智平,想起林清,想起祁年。
现实中屹立不倒的建筑是贯穿于生活的无声暗示,反复挑拨着她的敏感神经。
“闭上眼。”段舒怀说。
祁和在海浪声中闭上眼,他听到段舒怀起身的动静,然后是沙沙声。
“我说某个东西,你把第一时间想到的告诉我,不要撒谎。”
祁和配合着他的游戏:“好。”
“苹果。”
“apple、红色。”
“铭川。”
“校服、胸牌、写不完的英语题目。”
“游戏。”
“胜利、刺客英雄、mvp。”
……
“水族馆。”
祁和顿了一下:“食言、祁年的画……还有你。”
“想到了我的什么?”
“你问我要不要去看水母还有我们一起排队买的棉花糖。”
段舒怀说:“已经有改变了。”
祁和睁开了眼睛,他看到半蹲在正前方的段舒怀,以及沙滩上的一幅画——一个坐在海豚背上的长发女孩。
“如果一周之前我问你这个问题,你肯定只会想到父母食言和祁年的画,但是因为那天我们一起去了水族馆,所以刚才你还想到了我。”
这就是新的组合方式。
“类比推理,下次你想起画的时候,不一定就是祁年画的,也可以是面前的这幅。”
祁和看着这幅沙滩画久久没有回过神。
心脏的血肉挣脱躯体,无限放大、放大,铺在整片沙滩上,被海浪狠狠拍着,一下一下,一声一声,分不清是神经操控还是引力作用。
“你很会安慰人。”祁和说。
“这不是安慰,是鼓励。”
祁和需要的从来不是安慰,安慰只能让她暂时躲避阴郁。在某个暴雨天,她又会被拉进去,被压抑已久的不甘折磨。
这一瞬间,段舒怀的眼睛比天上的星星还亮。
祁和不知道怎么形容这样复杂的感受,就像团了一团毛线,因为太久没有处理,毛线越来越乱,打了无数死结。但段舒怀注意到了,他看到了偌大房间里的一团小毛线团,俯身拾起,耐心地梳开,梳顺。
段舒怀把手上的树枝递给她:“要试试再画一幅画吗?”
祁和看着他手上的树枝,视线上移到他的脸,过了好几秒,在段舒怀鼓励的眼神下接过了树枝。
树枝在沙滩上摩擦发出细细碎碎的沙沙声。
祁和垂眼画着,像对待每一次考试那般认真,那般小心。
“已经有改变了。”
树枝勾勒出数只海豚,长长的线往下延伸,绘出一条条摆动尾巴的小鱼。
“没有错过,都来得及。”
画笔移到右侧,庞大的鱼群成圈环绕,像巨大的漩涡。
“这不是安慰,是鼓励。”
中间的空白被填补上,寥寥几笔勾勒出人脸,再是眼睛、鼻子和嘴唇。
……
最后一笔,落在人物的眼睑下方。
祁和复刻了祁年的作品,她将树枝扔在地上,拉过段舒怀的手腕往回跑,躲过涨起的海水。
而那幅画被海浪卷走,没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我画完了。”
祁和说话时是笑着的,一个很单纯的笑。
段舒怀扬了扬唇,夸赞道:“你超厉害的。”
“谢谢你。”
“不用谢,我们不是朋友么?”段舒怀的笑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冷柔和,“没关系的。”
“段舒怀。”
祁和语气轻快,像晒了太阳般温热:“水族馆的那张拍立得,能不能给我?”
“当然可以。”
祁和满意地眨了眨眼,朝他点了点头,低声说了句“你真好”,也不管段舒怀有没有听到,俯身去捡地上的毛巾,装进红色塑料袋里。
两人沿着沙滩往外走,乘地铁回了家。
段舒怀让她在门口等一会儿,他去房间里拿照片,祁和说好,靠在墙边安静地等。
拿过拍立得后段舒怀说:“早点休息。”
“你也是,晚安。”
“晚安。”
祁和握着照片,心间蓄起一湾水,数颗深水炸弹意外落入其中,持续吐出气泡,一股一股往外,带着盐的味道。
一进门就看到玄关处多出来的鞋子。
她换好鞋往里走,看见坐在沙发上的祁智平、林清以及跪在地上的祁年。
祁智平分出一个眼神,指责意味明显:“你怎么才回来?”
想到一个有趣的场面,以后两人拌嘴
祁和(语气和缓):你高中写的那个作文我都不想说
段舒怀:写的不好吗^_^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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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P.定义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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