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车司机沉默地开着车，对后座的一对男女之间的关系在内心默默猜测。女人身上带着酒味，却并不见任何醉酒的样子，反而是男人看起来无精打采，随时要合上双眼似的。司机瞥了一眼，决定收回目光，任由车内弥漫的沉默慢慢变得尴尬。
桑杞早已注意到邢年有些体力不支，坐上车之后便自觉闭了嘴，想着创造个安静的环境给他休息。但邢年却用力睁开疲倦的双眼，强打精神盯住桑杞。
“……邢总，您好像挺困的，要不稍微休息一下，等下我到了自己下车就好……”意识到邢年的目光，桑杞忍不住开口。
邢年摇了摇沉重的脑袋。“不，我没事。桑律师……其实我有点事想……”
话到嘴边，邢年却组织不出合适的语言。且不说此时此刻他的大脑已经是一摊浆糊，即便是清醒的时候，把“我的前世和你的前世是夫妻，我希望能弥补前世对你造成的伤害”这种犯了癔症一般的信息表达出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更何况，邢年斜了一眼驾驶座，隔着靠背，他都能感觉到司机的耳朵几乎要竖起来了。
可是现在是目前为止自己和桑杞距离最接近的机会，如果今天把握不住，那下一次要到什么时间？睡不了觉的自己真的有命活到那个时候吗？
想到这里，邢年奋力睁大眼睛。“桑律师……”
“邢总，您看起来确实有点太疲惫了，如果有事想商量，您休息好了咱们明天继续聊，好吗？您到时候直接找我就行。”看着邢年的黑眼圈，桑杞不禁有些担心他的状态，于是果断截断了话头。
听到“直接找我”，邢年心中的一块大石头这才落地。他再也支撑不住了。昏暗的车内，桑杞的眼睛一闪一闪，他仿佛看到了三百年前秦玉好在枕边注视的目光，有多少次他都是在这种注视中安心睡去。桑杞喝了酒，身上微微散发出温暖的气息。邢年不自觉地向着温暖的源头靠过去，试图将自己浸入这种气息的包裹中。桑杞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本能地向后躲。但车内空间有限，她的后背立刻贴上了车门。几天没睡的困意汹涌袭来，邢年早已无力维持礼貌，双眼一阖，头便抵在了桑杞的肩膀上。
桑杞僵硬地困在车门与邢年之间，动弹不得。男人的呼吸很快便沉了起来，显然是已经进入了深度睡眠。桑杞瞪着他的头顶，感受着肩上的重量，一时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足够的力气将他推到另一边。轿车的速度逐渐放缓，想来已经到了家附近最容易堵车的一段路。邢年已经彻底沉睡，桑杞有些困扰的眨了眨眼，维持着艰难的姿势掏出手机。
电话响了一阵才被接起，另一边非常安静。饶辛雨的声音略带沙哑。“桑律师，这么晚了，有事？”
桑杞心下一沉，知道自己大概是在不该打扰的时间打扰了对方。但现在也顾不得许多了。她飞快地将车内的情况告诉饶辛雨，希望他可以提供邢年的住址，并找人接一下，毕竟他现在看起来并不像是能够自己回家的样子。
饶辛雨从桑杞冷静且语速飞快的声音中听出了一点无措，嘴角不自觉地翘了起来。当听到邢年“睡得像晕过去了”，他没忍住笑出了声。
“睡得像晕过去了？邢年吗？真的假的？”
“是真的，饶总。”桑杞不知道这句话哪里戳中了对方的笑点。她略带无奈地重复：“饶总，您看能不能找人接一下邢总，他现在看起来状态不太适合一个人待着……”
饶辛雨用了极大的努力克制住想要脱口而出的“那你送他回家吧”。他清了清嗓子，报出一个地址，表示会找人去看看的。挂电话前，仿佛是为了安抚桑杞的担心，男人状似无意地加了一句话。
“邢年睡不好觉是老毛病了，您不用担心。不过看起来，在桑律师身边他倒是睡得挺香。”
啊？
桑杞的脑子停滞了一下，但饶辛雨已经道谢挂断电话。车子打着双闪停靠在路边，到桑杞的小区门口了。她维持着举手机的姿势，眉头皱成一团。司机从后视镜里瞧了一眼，礼貌询问是否要前往下一个目的地。
……
克制住想要骂人的冲动，桑杞没好气地报出了刚才听到的地址，并用尽全身力气一把推开了肩上的脑袋。邢年歪了歪身子，倒向另一个方向。司机担心地回头看了一眼，又看了看面无表情但双眼冰冷的桑杞，最终还是把话吞了回去。
“没事的师傅，到了地方有人接他。如果没人接，您打这个电话。”她报出了饶辛雨的号码，想了想，又补充道：“如果这个号码不接，您就就近把他放派出所吧。”
由于叫车的人并不是桑杞，司机也只好无奈地点点头，眼巴巴看着女人的背影快速消失在路灯下。桑杞走得飞快，小靴子发出噔噔噔的声音，在安静的小区中格外刺耳。但她此刻已经顾不上保持安静，气愤将她的脸染的通红火热。
饶辛雨刚才也许只是开了一个不大有分寸的玩笑，但对于极其重视界限感的桑杞来说，这个玩笑已经远远超出了她能够一笑了之的范围。即便是甲乙方，即便一起喝了一杯酒，也不意味着对方就可以对她口无遮拦。想到这里，一阵闷气从胸中升起，堵的她心头坠着发疼。此时此刻，那股想要就此辞职，或者一夜之间升成合伙人的冲动再次在脑中横冲直撞，带来熟悉的眩晕感。身体发出的信号不容忽视，桑杞猛然停下了飞快地脚步，站在原地长长地深呼吸。
好了桑杞，别想了。你明知道那都是不可能的。从长计议吧。你还在吃药呢。
她在心中劝慰着自己。想到身体状况和医生嘱托，无名火散去了一些，但脸上依然怒意未消。桑杞想了想，干脆掏出手机，噼里啪啦给老友乔熙玉一通吐槽。没几分钟，乔熙玉的电话便拨了过来。桑杞已经进了家门，接起来便听到对方愤愤不平的声音。
“……他真这么说的？什么玩意儿啊？！太恶心了吧！”
桑杞踢掉靴子。“对吧！不是我想多了对不对？他这就是在开擦边玩笑吧！”
乔熙玉在一家做旅游文化开发的大型国企总部上班，见过的应酬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她笃定地下了判断：“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这要是你们面对面坐着，他下一句指不定能发散到哪里去。桑桑，你下次真的别一个人跟客户喝酒了，你又不会喝，这些人一喝起来指不定到多晚……”
“我也不想啊，这不是突发情况吗。”桑杞将包和外套仔仔细细挂起来，一转身，颓然地倒进沙发里。“但今天确实是太失策了，就应该咬死不会喝……这以后再有饭局，我都没理由不喝了。”
“要不要和你老板说一下？以后别派你去了。”
莫程飞大桑杞二十多岁，是个成熟的老律师，同时难得的一直保持着较高的为人底线，从不会让团队中的人做一些暧昧不清的营业活动以求业绩。这也是桑杞对行业不再有热情，却也一直没辞职，选择跟着他的理由。以莫程飞的脾气，如果桑杞将今夜的事情和自己的不适告诉他，他大概率之后不会再让她独自应酬奇机的人了。听到好友的话，桑杞沉默片刻，轻声答到：“说是要说的，但让我想想怎么跟他说吧。”
乔熙玉的声音也轻了下来，听起来让她无比安心。“既然决定要说了，以后应该也不会再有这种事了。你别太生气，对身体不好的。就当倒霉被狗咬了一口吧。”
桑杞笑了起来：“狗狗多可爱。他这是癞蛤蟆站手背，不咬人膈应人吧。”
两人隔着电话笑作一团，被冒犯的不爽终于烟消云散。桑杞黏黏糊糊地和好友约了下次见面的时间，又道了晚安，这才重新回到了她习惯的寂静之中。时间已近午夜，躺在床上的女人入睡前，忽然想起了邢年沉重的依靠，心中泛起一丝异样。幸而困意很快扑灭了突兀的情绪，使她顺利坠入梦乡。而那一丝异样则化作一声熟悉的轻叹，在桑杞入睡后轻轻拂过她的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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