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阮阮的双手紧紧抓着萧玦的肩膀，悄悄抬眸望向他的侧脸，耳边隐隐能够听见透过衣衫传来的心跳声。
他眉眼间的冷淡一如往昔，薄唇微抿，眸光直视前方，瞧着仍旧那般疏离。
饶是如此，他手上的力道却很稳，几乎没让她感受到颠簸。
慕阮阮垂下眼睫。
他真是一个奇怪的人……
重生以来，他们相处还不到一日，他已接连做出许多令她费解的举动。
若非上辈子被他那般冷待，慕阮阮险些要产生他是打从心底在关切着她的错觉。
“王爷！”
之前候在街口外的几名翊王府近卫迎面奔来，神色慌张，“您和王妃没事吧？”
萧玦朝他们微微颔首，“留一人随我回府，其余人去香满楼前听从玄焱调配。”
近卫们齐刷刷抱拳，“是！”
慕阮阮被萧玦抱上了马车。
她被安置在软垫上坐好，临行前，萧玦又一次单膝半蹲在她跟前，抬起她的伤脚查看。
慕阮阮的目光直直落在他专注的背影上，看着他耐心细致的动作，心中的那份违和感达到了顶峰。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萧玦的身形微顿，轻轻放下她的脚，转身吩咐外边的近卫驾车。
慕阮阮盯着他的侧脸，非要瞧出个所以然来。
如若他并非那般厌恶她，如若他确实真心关切她……那他上辈子早干嘛去了！
为什么要在大婚第二天就开始冷待她？为什么之后长达三年对她不闻不问？为什么可以在最后，亲自为她送上一杯毒酒……
总不会是他在大婚第二日就知道她是慕大将军派来的眼线了吧？
车轮缓缓滚动，发出沉闷的声响。
萧玦在靠窗一侧落座，抬眸见慕阮阮还在盯着他，这才淡淡道：“你是翊王妃，而我是翊王，这便是理由。”
慕阮阮动了动唇，一时无言。话虽如此，可他上辈子和这辈子的行径完全不一样……
萧玦：“莫要再胡思乱想，回去后好好养伤。”
车厢内安静了下来，两人都没再说话。
＊
马车停下时，王府门前早已有几人等候，岳嬷嬷热情地迎上前。
早上王妃踹她的那脚，她还计较着呢！那时她念及王爷带新妇进宫奉茶要紧，这会儿他们回来了，她定要找王爷好好做主！
车帘一起一落，岳嬷嬷脸上谄媚的笑容瞬间定格，整个人僵在原地半晌说不出话来。
王爷竟亲自抱着王妃下车！
王府管家陈雍越过她迎上前，笑眯眯道：“王爷，王妃，你们回来了。”
家和万事兴，看王爷王妃这二位的感情这么好，他自然高兴。
萧玦微微颔首，“陈雍，去请府医来后院。”
陈雍大惊失色，“可是王妃有哪里伤着了？”
慕阮阮：“不碍事，就崴了下脚。”
“小人这就去请府医！”陈雍转身匆匆朝府里奔去。
岳嬷嬷回过神来，眯起眼睛将慕阮阮上上下下审视个遍。
这小妮子是真崴了脚还是假崴了脚？
早上踹人时还那般生龙活虎，去宫里走一趟就把脚给崴了……越想越觉得她是在耍心机，分明是怕王爷追究早上的事，才想出这么个拙劣的法子蒙混过关！
岳嬷嬷的嘴角浮现出一抹冷笑，阴阳怪气出声。
“王妃这是唱哪出啊？我瞧您早上踹人那劲头，还道您是女中豪杰呢！怎么才从宫里回来……就柔弱到崴脚啦？”
慕阮阮抬眸看向萧玦，指向岳嬷嬷，“你把我抱她那儿去。”
萧玦没多问，默默照做。
岳嬷嬷眼瞅着王爷抱着王妃近身，心里还在纳闷那小妮子想做啥。还没等她琢磨出个所以然来，王爷便在她身侧站定。
说时迟那时快，王妃居然猛地抬起脚，狠狠踹了过来，这一脚结结实实落在了她的屁股上，还是早上没伤着的那半边……
“哎哟！”岳嬷嬷跌坐在地，愤怒地抬头。
却见王妃仍旧被王爷稳稳抱在怀里，像个骑着战马骄傲凯旋的女将军。
慕阮阮仰起下巴，眸中满是挑衅。
“怎么样，够女中豪杰吧？”
岳嬷嬷气得瞪圆了眼，跌跌撞撞从地上爬起，凑到萧玦跟前抖出一阵哭腔。
“王爷，您快看呐！您还在场王妃就如此肆无忌惮地欺辱老奴！若是您不在，她还不得变本加厉地要了老奴的这条命？老奴在旧主和您身边待了那么多年，何曾受过这种委屈？”
面对她的控诉，慕阮阮神色淡定从容，好整以暇地瞥向萧玦。
方才这一脚她是故意当着他面踹的，也为了探探他的态度。
上辈子岳嬷嬷在翊王府作威作福，在她面前没少摆谱，明里暗里小动作不断。彼时的她懒得计较，只想低调度过在翊王府的日子，然后功成身退。
但苍蝇在耳边飞久了还会惹人心烦，更何况是喋喋不休的岳嬷嬷？
既然萧玦在马车上那般表态，那她大可不必再像上辈子那样装孙子息事宁人，还能趁此机会看看萧玦能够容忍她到何种地步。
这一脚踹得当真舒坦。
慕阮阮是舒坦了，岳嬷嬷可委屈得不轻。
“王爷！您可得给老奴做主呐！”
萧玦淡淡瞥了她一眼，看向不远处的近卫吩咐道：“带岳嬷嬷去看伤。”
近卫恭敬抱拳称是，走到岳嬷嬷身侧扶住她的臂弯。
岳嬷嬷不甘心就此离开，不断挣扎叫唤，“王爷，老奴不走！老奴还要请您做主！”
萧玦朝近卫递了个眼神，后者会意，一把扣住岳嬷嬷的臂弯将其带入府内。
慕阮阮将一切尽收眼底，狐疑道：“我那么对她……你一点不在意？”
岳嬷嬷不是他已逝生母的婢女吗？
萧玦：“你是翊王府的女主人，自然可以管教府内的下人。”
慕阮阮一愣。倒没想过身份那般特殊的岳嬷嬷，于他而言仅仅只是个府内的下人。
萧玦抬起步子，“岳嬷嬷为人虽刻板守旧，但你也不必那般敌视。不如让她往后在你身侧协助，也可成为一大助力。”
慕阮阮感受到颠簸，双手不自觉抓紧了他的衣襟。
真如此做，那往后每天还不得被岳嬷嬷吵得脑袋疼！倒不如让她接着掌管内宅事务，只要她不来扰人清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更别提岳嬷嬷心高气傲，打心底瞧不上她的乞儿出身，哪会甘愿屈身协助。
慕阮阮当然不会说是自己不愿意，试探道：“她要是不愿意呢？”
萧玦垂眸瞥来，淡淡启唇，“此事由不得任何人不愿意。”
慕阮阮微愣，恍惚间觉得他口中‘由不得’的对象，似乎不只是岳嬷嬷，还包括了自己。
萧玦稳稳抱着慕阮阮朝后院行进，冷不丁发问，“你今日怎么知道那香满楼会塌？”
慕阮阮支吾道：“大约……是凭直觉？”
萧玦再度垂眸瞥来，“仅凭直觉就能让你有十成把握？”
慕阮阮将眸光游离到一边，“我的直觉一向很准。”
萧玦重新直视前方，幽幽道：“昨晚也是凭直觉摸去东花园？”
慕阮阮原本还纳闷他怎么一直没问起这事，现在他突然开口，她只想赶紧编个借口把这事糊弄过去。
“我昨晚那是、那是……”
萧玦似是看穿了她的局促，道：“往后你若是想出府，大可走正门，不必另寻小道。”
慕阮阮下意识狡辩，“我不是想出……”
她倏地一顿，“你准允我自由出入翊王府？”
萧玦颔首，“出府可以，但必须带近卫。”
听闻此言，慕阮阮的思绪乱作一团。
倘若他这般轻易便能允她进出王府的自由，那上辈子的她又何苦被困在这深宅大院中？
再则，上辈子嫁入翊王府后，她总觉得萧玦冷峻疏离，生人勿近，所以一直和他保持距离，只在慕大将军有吩咐时，才勉强尝试接近。但如今回想，要是她当初就知道他性子平和，尝试主动靠近，那接下来的三年里，会不会是另一番光景？
慕阮阮抬眸看向萧玦，眼里起了几丝探究。从前，她只当他是自己有名无实的夫君，从未有过半点想要了解他的念头。但她重生后不到两天，萧玦的一举一动都在推翻她曾经的认知。
她的心中不禁有些好奇，这个男人的真实模样究竟是怎样的……
谈话间，两人已经来到沐兰院。
候在正房外的忍冬迎了出来，又疾步走回去将房门给推开，关切道：“王妃这是怎么了？”
萧玦抱着慕阮阮一路步入里间，将她缓缓安置在塌边坐好。管家陈雍带着府医姗姗来迟。
府医姓钱，之前是北疆的军医，已年过花甲，两鬓挂满花白的胡须，一头银发简单束起。岁月在他的脸上刻下了沧桑的痕迹，尤其颊边那道陈年旧疤，仿佛藏着段能述说上许久的往事。
萧玦即将戍边归来时，钱老先生恰巧起了回乡养老的念头，可他打了一辈子光棍，无儿无女，回乡去也不过是孤身一人。
萧玦得知此事，忆起钱老先生多年的照拂，便前去诚心相邀，希望他一同回京城，在翊王府安置养老。钱老先生欣然同意，顺势成了翊王府的府医。
钱老在军营中度过了大半辈子，每日与伤病士卒打交道，对跌打损伤的治疗钻研颇深。
他放下医箱蹲在慕阮阮的跟前，简单查看了一番，从医箱中摸出瓶膏药递给萧玦。
“小伤，不碍事儿，先冷敷一段时间，再拿着这个每日早晚揉搓患处，不出两三日便能好。”
萧玦接过药瓶，“多谢钱老。”
看完伤之后，钱老先生放松下来，抬手捋了捋胡须，脸上浮现出一抹打趣的笑，“晃眼间，你这个小娃娃也娶上媳妇儿了！”
小……小娃娃？
慕阮阮在一旁听着这个称谓，震惊地上下打量起萧玦。
身高八尺多的小娃娃吗？
萧玦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道：“陈雍，送钱老回去休息。”
陈雍难掩嘴角的弧度，轻快应道：“好嘞。”
钱老先生却不愿意走，和善地看向慕阮阮，拱手俯身作揖。
“小王妃，老朽姓钱，之前和翊王在战场上相识，说话没规矩了些，还请您见谅。”
慕阮阮受他这一拜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扶起他，“老先生快起来。”
其实在她的印象中并未见过这位府医，这是他们两人第一次见，将来或许是发生了什么变数使得这位老先生上辈子不曾在她跟前现身。
现在观他这副笑眯眯的样子，那种打从内心散发而出的善意，轻易便能让人对他生出几分好感。
慕阮阮回以浅笑，“我并不是那么看重规矩的人，老先生同我说话时大可随意些。”
钱老先生眸中的笑意更浓，温和、慈爱，犹如暖阳洒在了慕阮阮的身上。
“小王妃的性子老朽喜欢！怪不得王爷要亲自去求娶哩！”
“咳咳。”
萧玦又咳嗽了两声，给陈雍递了个眼神，后者这才上前扶住钱老先生，“钱老，便让王爷王妃单独待一会儿吧。”
钱老先生闻言连连点头。
“好好好，这小两口新婚燕尔，是该多单独待待，抓紧时间为王府添个小世子、小郡主，也好让翊王府热闹热闹！”
进宫奉茶时，萧玦的生父与养母尚且对于子嗣之事只字未提，这会儿倒是与他毫无血缘关系的钱老先生第一个关心起这事。
慕阮阮瞅着钱老先生离去的背影，心想萧玦的身边至少还是有这么一位和蔼可亲的长辈。
忍冬打来一盆井水，取出浸于其中的手巾，拧干后敷在了慕阮阮的脚踝处。
做完这一切她便退了出去，轻轻将房门带上。
屋内只剩下慕阮阮和萧玦两人，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慕阮阮如坐针毡。
细想之下，她上辈子嫁入翊王府之后，和萧玦单独相处的时间加起来统共还不如过去的这两天多。
她侧眸瞥去，试探性开口，“你……不回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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