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脉象极细极软,按之欲绝,若有若无,此脉象不仅象征着气血大虚、阳气衰微,非久病重病之人不可见,且重压才可得,证明病入肌理,甚至深入脏腑、骨髓。
顾之川不知道这是种怎样的心情,他的喉舌像被火燎过了般,灼烧的疼。他知道,他犯了大忌。
他千不该万不该探那只手去摸徐行藏的脉象,更不该在摸不到的时候还非要去把。医不叩门,最浅显不过的道理,他却做了这样的蠢事。
环琅境乃至整个西境,除危宿仙君外,再没有第二个合道之境的人了。可是星宿长明,一声“仙君”足以让四境论道时,不能不管西境的想法,不能不顾及西境的意思。
世有二圣,仅一仙君。
顾之川可以给徐行藏把脉,但雪中仙不能给危宿仙君下诊断。
他默然失语,恐惧的余韵漫延上涨,逐渐盖过了难过。他顾念得到,不要盛赞徐行藏的容貌,却在偶然间将危宿仙君的把柄狠抓在手,之川怎么这么能呢。
徐行藏伸了手过去,顾之川抖了一下,要是这人扬一巴掌打了他,他都不会觉得过分。要知道,刚才这人可是让之川摸了他的死穴。
太渊之穴,肺之原穴,百脉之会。击中后,阴止百脉,内伤气机。
刚才只觉得这人讳疾忌医,现在冷不丁一想,他居然真的让之川摸了去。
但是徐行藏只是轻薅了一把他短了下来的头发,“我这酒确实是上等佳酿,川川不尝一下吗。”
顾之川之前碰过酒的范围属于是酿好的药酒背着药圣偷偷蘸两筷子尝尝的程度,这次出来,他还偷拿了自己酿好的几瓶梨花儿白,但尚未开封。
他现在没有饮酒的想法,但是别说喝酒了,徐行藏就是说,要他去威胁剑圣过来哄他,他都敢硬着头皮去。
没办法,剑圣祭天,法力无边,他顾之川就是窝里横惯了。
微黄带绿的清澈酒液,不仅强势地将黄杨木和金雀花的气味填满他的鼻腔,而且一入口柑橘的味道就霸占了他的口腔,这种轻盈而甘甜的液体,让顾之川迷恋了起来。
谁说葡萄酒是酸涩的呢。
之川喜欢这种明亮的颜色,有胜过传统描述中的紫红色。
一口“甜水”饮下,恐惧就被抛到了脑后,“仙君,再给之川喝一口吧?”
他见徐行藏挑眉笑着不应声,飞快地从纳戒中摸出一个梨,捏着两端,放出轻微的灵力绕着它表层边缘游走过。剥离外面的薄皮,再继续分瓣去心,然后,一个接一个地给徐行藏递过去。
这下徐行藏的略微扬上去的眉松缓了下来,继续把下巴尖搭在他的肩头,然后,无意识地叼着着梨往嘴里吞。
在偷偷摸了一下他柔顺的头发,他都没有反应时,顾之川的胆子便大了起来,“仙君,酒呢?”
“嗯?”
“我们交换呀。”你都吃了之川的梨了,不可能赖账不给酒喝吧?
“不好,你再喝就醉了,到时候我可担不了那个责。”
酒还暂时没让顾之川脸红,但是徐行藏这声隐晦的大少爷,却腾地一下让他的脸红了个彻底。
这人好烦,没喝之前诱惑他来尝一口,结果才把人勾上瘾又不给多的了,“仙君,只是一口甜酒而已。”
顾之川格外强调那个“甜”字儿。
仙君,你不会吝啬道一口甜汤都不给之川喝吧。
雪中仙的语气里充满了不满和哀怨。之川已经长大了好吧,哪儿是喝口酒都做不得数的呢。
两人的距离太近了,徐行藏觉得这个小可爱在撒娇,但他怕是不知道,就那一口酒,背后的柳长老剜了自己多少眼。
凭借着粉白脸皮上的细绒微动,顾之川又得了杯甜酿。
小朋友的警戒心已经荡然无存,徐行藏感觉到他身下的人,步子开始发飘。
他心里闷笑了声,可见某人被严格约束,不是没有道理的。
“川川,还喝吗?”
晶亮的眼睛眨着,顾之川点了点头,随即又赶紧摇头,“不行,不喝了,再喝之川就要醉了。”
他的唇瓣泛着果香,颜色被润泽的恰到好处。
徐行藏心痒,一口气儿把他灌醉是什么样儿的呢,余光中的雪中仙微垂了头,无意识地跟他贴得更近,然后猛地一抬头,再脸颊发红的猛眨着眼。
顾之川呼出口热气来,赶紧趁着清醒的劲儿,塞了丸醒酒丹在舌头上。
他只觉得自己有些晕乎了,但这连串的慢动作,取悦了恶劣的徐某人。他没那么计较顾之川刚才的冒犯了。
惊华峰上缺少小朋友,叶玖平日里挺无聊的,想来会欢迎再来一个小可爱。
危宿仙君的笑容让顾之川心里有点儿发毛,他定睛一看,就也只是温和带笑的模样,不知寒栗之感自何而起。
但越跳越快的心脏让顾之川不仅觉得口干舌燥,还想迫切地聊点儿别的,转移走徐行藏时不时落到他身上一下的目光。
“仙君,你去过中州吗?”醒酒丸似乎起效的有些慢,顾之川没控制住自己的音量。
明镜止水般的剑圣朝这边偏了一下头,瞬时按剑以待。
柳寒翠一个剑步就想上前拉走顾之川。
“中州”该是危宿仙君的大忌,而且可能忌讳到了,无论交情深浅,无论言谈的有多愉快,都不该去提的点。
所以,杜殷只说东行,陆鸣几番回避,此二人三缄其口无非是因为忌讳深沉。
稍微有点儿资历的都知道环琅境起初确实是迎来过无限的希望。
五大仙门中,这块儿垂坠在西北贫瘠地的宗派向来不怎么起眼。他们号称培养综合性人才,实际上,历史底蕴比不过中州,炼器比不过北境子月垠,幻术比不过东境烟雨楼,炼丹制药比不过药王谷,但单纯比硬实力,又磕不动剑脊山。
相当尴尬。
临近几代,环琅境更是没有出过什么惊才绝艳的人物。好容易,到了这一代,可能祖师爷的坟冒了青烟,天才连串的出。西境至高荣誉,以星宿冠名称号,常是环琅诸人毕生的追求,而就这一代,数得上名的旷世异才就有七人。
少年七宿问世,无不都让宗门人觉得,沉寂许久的环琅境是时候该扬眉吐气一把了。
但贫穷惯了的人,接不住破天富贵。
细麻绳也挑不动千斤担。
那七人结伴去了趟中州,确实“名动天下”。
重伤上届魔族的领导班子,但也把自己差不多都折进去,还给新任魔尊谈广涯的上位创造了得天独厚的条件——手刃上届魔尊,斩杀仙门一众天才。
这种批发似的杀人,让之前只是魔尊诸多儿子中仅仅属于背景板的名字,此后令人闻之色变。
荣登夜止小儿啼的名榜。
当然,上届魔尊魂归西天新任魔尊闪亮登场的同时,环琅境滑天下之大稽、贻笑大方。
但面子都不是最要紧的。
宗门翘楚几乎被揪干净,环琅境整个的发展受到迎头痛击,从此,“禁止步入中州”成了宗门的软禁令。
代际的传承中断,环琅境雪上加霜,甚至有要一蹶不振,跌出五大仙门的架势。
痛失天才令宗门憾恨,但整个宗门不会因为这而就此停摆,于是各峰又择选新任弟子。
但没想到,当时的几年后,约莫七八年前,漫天飞叶动中州。
那姓徐的不知道在哪儿窝几年后,又杀了回来。
危宿回归环琅是好事,至少,以后也有拿出去说的门面了。
但问题也随之而来,修道之人于力量上强于凡俗之人些许,但与天争寿却没几个争的赢的,同样的七十古来稀。
上一届的各位峰主们,没有坐化归去的,也处于半退隐的状态了。照既定的道理,宗门的次序业已归好,但是徐行藏这一回来,如何都尴尬。
陆鸣他们按着一茬一茬的辈分的话,可能得叫他师叔。但实际上,年岁上那时徐某人只有二十出头的年纪,比陆鸣还小不少,而论理,陆鸣他们从某种意义上,也是他们的接任者。
危宿回归,论道理,论实力,陆鸣这个宗主,确实该退位让贤了。
何况,虽然环琅境在西境一家称大,但是那也是要拿绝对的实力去给人家看的。不然,就西境那彪悍的民风,哪儿会服气为什么是你家占着矿山灵脉呢?
陆鸣确实焦头烂额,也确实真心想退位让贤。五大仙门中,没一个宗主没有合道之境,他坐在这儿,拿着始终差一步的修为,其中的心酸苦辛,已然不足为人所道。
但徐行藏可能中州一趟下来,心态已然相当有所不同,仿佛发觉了凡俗事务也就不过如此,无为无求。
俗称,相当愿意混吃等死。
他拒绝了。
他不仅拒绝了,还坚定地拥护陆鸣。
有人确实能因强大而温柔。几天的时间,危宿就告诉了西境的人,星宿是个什么概念。上门挑衅的,杀鸡儆猴,暗泼脏水的,以一儆百。徐行藏金封了几个往日在西境大摇大摆,无人可奈何的人摆在环琅境门口之后,整个西境的天空都似乎明亮了起来,就连普通人走夜路,遇到的匪患都少了。
而对内,徐行藏说他不想管宗门事务,不想教导弟子,用不着搞师父师叔师侄那一套,更驳斥了什么师父“代徒收徒”的荒谬说法,直接按年龄长幼从新排了名次顺序。嗖嗖地,又解决了辈分这种历史遗留问题。
自己一个儿,把对老峰主们的不孝全担了。
他强,没有人有异议,他肩膀宽,所以不觉得一些事是疑难杂症。
当诸事一毕,徐行藏把手搭在陆鸣的肩膀上说,“师兄,你看,现在麻烦事儿没有了。所以,安心料理宗门事务吧。”的时候,陆鸣可耻地想那只手在自己身上停留的时间,更长一点。
但无论陆宗主如何感动不已,有些事儿终究不一样了。比如徐行藏的师友业已与他相隔两地,比如他那同样天赋卓绝,称号娄宿的孪生妹妹,同样没从中州回来,再比如,徐行藏遗弃了当年为他传名于天下的剑道,又改道重修。
徐行藏后撇了眼剑道上的新秀宴隋,对上了那人平寂的目光。
他那么想和自己过招,是为着归墟剑法来的吧。
可惜,七星不存,归墟无用啊。
他以为他修为深厚,心如磐石,不会再为过往之事牵动心绪,怎奈山高路遥,孤星难照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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