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胜意足足睡了半月有余才醒转过来,他似乎是做了噩梦,牙关不自觉地咬紧,陡然间睁开双眼的那一刹那,迫人的杀意已是溢出了眼眶。可很快,他便回过了神。
这不是那片炼狱。
暖阳透过窗柩照入一缕,久违的安宁回笼到他的周身,发懵的大脑终于清醒过来。
他撑着自己的身体慢慢坐了起来,余光一瞥,顿时发现姜岁玉正趴在桌子上。她闭着双眼,睡得似乎并不安稳,眉峰微微蹙着,一缕碎发轻贴着她的面颊。
秦胜意恍然间,又忆起了昏迷前的那个怀抱。
温暖,柔软,带着少女特有的馨香。
秦胜意并不理解那时涌起的感情究竟是什么,很奇怪,就好像突然下了一场雨,淅淅沥沥的声音将他包裹了起来,挥之不去,却意外的不令他感到厌烦。
正在这时,姜岁玉的眼睫颤了颤,带出一刹的流光来,像是翩飞的蝶,秦胜意撑在榻上的指尖动了动,他的目光不由自主追随了过去。
很漂亮。
姜岁玉甫一睁开眼,便见秦胜意已经醒了,顿时松了一口气,她将桌上的糕点往前推了推,道:“这是茵娘的谢礼。”
顿了顿,她又飞快补了一句。
“她很感谢你,她和杨萍都很高兴。”
字字句句,格外清晰,少女的嗓音震颤在空气里,像柔软的轻羽,在秦胜意的心上挠了一下。
他下意识抬手按住了自己的左胸,眼里有些困惑。
自己的身体,他自然再清楚不过,除却被佛珠封印的那部分,他的身体基本已经恢复了正常。
没有中毒,没有邪祟。
可是掌心下,心脏跳动的频率却是比从前快了一些。
秦胜意眼眸动了一瞬,接着起身下榻,周身灵力涌动,他转瞬间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只是此时,那束起的长发披散在肩头,浓墨似的黑,衬得他的面容愈发苍白。
他捻起一块糕点,塞进了嘴里。
甜腻的清香瞬间溢满了整个口腔,秦胜意浅尝了一口,微微蹙起了眉,他面无表情地说道:“我不喜欢甜的。”
话虽如此,秦胜意却是默不作声,蹙着眉眼,一点一点将其塞入了口中。
见状,姜岁玉也不免勾起了唇角。
秦胜意用了一块糕点后,便将剩下的往姜岁玉面前推了推,他道:“你喜欢吃甜的,都给你。”
“你喜欢吃甜的,都给你。”
姜岁玉的笑顿时顿在了面上,她下意识抬起头去看秦胜意,却发现对方在说完这句话后,便已是自然地收回了视线,仿佛他刚才只说了一句再正常不过的话。
她有些愣愣地收回目光,在心底猜测想或许秦胜意虽然不太能读懂他人的情绪,但却是一个善于观察的人,这才发现了她嗜甜的习惯。
姜岁玉的心里泛起了一丝涟漪。
自从姜敏汝去世后,几乎没有人注意过她的喜好。
旁人眼里的姜岁玉,是昆仑派独当一面的大师姐,她凌厉得像是开了封,铮铮鸣响的长剑,所以她可以是沉稳冷峻的,也可以是杀伐果断的,但绝不能喜形于色。
或许连姜岁玉自己都未曾察觉,多年来,她已经不知不觉将自己架上了一个无人企及的高度,待得久了,便忘了自己也是人,有七情六欲,有所喜好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她已将真实的自己藏了太久,直到这一刻,才被秦胜意随心的举动触动了一瞬。
将那些思绪甩出脑海,姜岁玉哑然失笑,接着捻起一块糕点,塞入口中,那份甜蜜让她欢喜地眯起了眼。
见她这副模样,秦胜意那冷寂的眼眸里也现出光华来。
茵娘和杨萍的手艺很好,简单的糕点亦是别有风味,不过姜岁玉并不饿,因此用了几块便放了下来。
接着,她从怀里掏出那枚乾坤袋,摆在桌上。
姜岁玉将手探入其中,片刻后,取出了一枚黑色的鳞片。
古朴幽暗的鳞片,在阳光下泛出一抹妖异来,几乎是在它被取出的那一刹那,房间里的温度陡然降了下去,将人拽入了莫名的恐惧中。
脑海中,若水剑心绽出光华,绵绵剑意恰似流水,驱散了那份异样。
秦胜意突然察觉到自己内心的血液沸腾了一瞬,强烈的厌恶感齐齐钻了出来,他胸口翻涌,强忍下呕吐的冲动,接着哑声道:“黑龙鳞,哪来的?”
姜岁玉道:“茵娘送来的糕点里就有这枚龙鳞。”
说着,她将龙鳞收进乾坤袋里,接着将乾坤袋推向了秦胜意,意图不言而喻。
秦胜意几乎豁出命去救下了茵娘,才换回了这片龙鳞。于情于理,都应该给他。
谁知,秦胜意听见这话后,眉毛便是挑了起来,这还是姜岁玉第一次从他的脸上,看出如此清晰的厌恶。
秦胜意后退了几步,唇抿成直线。
“我不要。”
顿了顿,秦胜意像是突然觉察到了什么,他瞳孔微缩,接着快步上前,忍着厌恶将乾坤袋收了起来,接着看向姜岁玉,一字一顿道:“你现在还不能拿。”
他眉峰深深蹙起,现出几分罕见的严肃,姜岁玉也不免敛起了神情。
秦胜意摩挲着指尖,即使没有真的触碰到,但他还是恍惚察觉到了那股黏腻恶心的触感。
他解释道:“黑龙会带来灾祸。”
闻言,姜岁玉结结实实愣在了原地。
她从未听说过这样的言论。
无论是在书卷古籍中,还是在人们口口相传的歌谣里,龙都是祥瑞的象征。而黑龙,更是公正严明,斩去罪孽的存在。
可秦胜意却说:黑龙会带来灾祸。
他言之凿凿,倒像是曾亲眼见过一般。
秦胜意抿了抿唇,又道:“君蘅师姐善于除煞,待回了白玉京,等她去除了龙鳞上的煞气,便可为你制药了。”
他说得毫不犹豫,仿佛从未考虑过这枚龙鳞该是他所得。
龙凤之所以珍贵,一是因为它们是神话物种,行踪神秘,甚少有人见过它们的身影,二是因为它们身上的每一寸都是宝贝,传闻中,龙凤的血肉可医死人,肉白骨,为了一滴血,修士们便能争得头破血流。
从连心咒,再到黑龙鳞,秦胜意的每一个举动都透露着直白的关怀,他从来不曾掩饰对她的关心。
若是站在旁人的角度,恐怕会觉得秦胜意“心悦”于她也说不定。
但处在姜岁玉的角度,她却只觉得对方的所作所为都更像是在达成一种目的。但是有时候,她又能察觉到对方在跳出框架之外,展露的一丝真实。
这种感觉让姜岁玉有些割离感,但很快,她便释然了。
她与秦胜意毕竟相识较短,或许有一天,她会真正见到对方在那层怪诞外表下的真实。
姜岁玉不是拘泥的人,她郑重地作了一揖,算是承下了这份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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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不久前,九剑宗的使者也来到了九渊城,他们雷厉风行地革除了沈家的城主之位,并提拔了新的家族作为九渊城的城主。
新城主继位不久,便是破除了从前留下的种种弊端,又耗费家中大半财富,与九剑宗做了交易,换来了一小段低级灵脉。
别小看这一小段低级灵脉,凡尘界灵气本就稀薄,低级灵脉埋在九渊城之下,便是潜移默化地滋养了这片土壤。
日积月累之下,这里的城民的资质会愈来愈好,终有一日,会检测出更多的弟子,踏上修行之路,而若是天资达到中上品,甚至会被选入九剑宗。
日后,从九渊城出去的弟子,便会时刻记得城主的恩情。修士的一生极其漫长,哪怕是偶然想起,随手护上了一回,又或是,给了点什么好处,便已是一笔好买卖。
这位新继任的城主算是铺下了一条长线,能舍能断,手腕惊人。
为了庆贺新城主的继位,也为了扫去前不久被“怪物”笼罩的阴霾,九渊城的百姓们自发地张灯结彩,恰如年关将至似的,热热闹闹地布置了起来。
白日里,或许看得不够分明。但等到入了夜,清冷的月光洒下薄薄的光辉,四野寂静冷清,九渊城却是亮如白昼,烟火纷纷,亮起的盏盏灯笼连绵成灯海,女郎行走间的香气浸润在空气里,吹乱了少年的心弦。
姜岁玉和秦胜意算是赶了凑巧,临行的前一夜见到了这样的盛景。
修士讲究修身养性,清心寡欲,几乎不会有这样喧闹的场景,偶然有人声鼎沸时,也是为了在武道上一决高下。
和凡人相比,他们或许有更为”漫长的生命,但与之相对应的,难免少了几分乐趣。
姜岁玉许久不曾来到凡尘界,上一次踏足于此,还是幼年时,宋知年悄悄带她下凡来,他任凭她骑在肩头,被她指使得团团转。
忽然,她看见不远处,有个小女孩正骑在父亲的肩头,她梳着双髻,手里拿着糖葫芦,脚丫子愉快的晃动着,而那位父亲却是一脸宠溺又无奈,妻子跟在他们身旁,面上挂着笑。
任谁看,都会明白:那是极为幸福的一家三口。
姜岁玉有些愣神,她的目光顿在男人的脸上。
当初宋知年带她来凡尘界时,面上也有过这样的神情吗?
然而她只恍惚了一瞬,脑海中便划过那株艳丽的红花来,一时之间,所有的杂念彻彻底底消失了个干净。
正在这时,姜岁玉忽然察觉到肩上搭上了一双手,接着一阵大力传来,她整个人就被带向了一侧。
下一瞬,伴着哐当一声,一个木架子倒在了方才她站立的地方,各式各样的面具丁零当啷掉了一地,几个调皮的孩子知道惹了事,吐了吐舌便溜之大吉,小贩气得骂了几句后,便只能无奈地蹲下来将木架重新立起,又捡起地上的面具来。
漂亮的面具在碰撞时,难免会有所刮磨,看到那些细小的痕迹,小贩心疼地脸都皱了起来。
“真倒霉。”
正当他以为这些面具怕是无人问津时,眼前却忽然落入了一截青白相间的衣角,紧接着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拾起了其中一个面具。
“我要了。”
小贩一喜,下意识便是笑着抬起了头。
然而那人已经走远了,唯独桌上还放着一枚晶莹的灵石,在灯下绽着幽幽的光晕。
他狠狠掐了自己一把,这才发现自己没有做梦。
趁旁人都未注意到这里时,小贩连忙收起灵石,嘴角止不住地往上翘着。
秦胜意买了面具,便自说自话扣在了姜岁玉面上。
那是一个灵鸟面具,眼角周围点缀了翠羽,晃动间带起细碎的光,最后都落于姜岁玉的眼瞳里。
秦胜意不止一次觉得那双眼睛很漂亮。
此时此刻,更是漂亮得让他移不开眼。
胸腔间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土而出,逼得他说些什么,可是他却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看着姜岁玉时,他的大脑只剩下一片空白。
正在这时,女郎嬉笑的声音传来。
“瞧,那里有对小情人呢。”
“看那郎君愁眉深锁的模样,哎哟定是想着怎么一吐情思了。”
“呀!仔细看来,那小郎君还真是俊俏得不像话,我们快过去瞧瞧。”
听闻他们竟还想要凑过来,姜岁玉情急之下,本能地拉着秦胜意就走。
秦胜意被拽的身影一晃,他低头看了看两人交握的双手,又抬眼看向姜岁玉。
红色的发带在灯下晃出好看的弧度,所有的喧嚣在这一刻似乎都消失了,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抹鲜活的色彩。
不知走了多久,周围渐渐寂静了下来,一条看不见边际的河流出现在两人眼里。
无数盏小巧的河灯浮在水面上,顺着风涌动的轨迹往前轻轻涌去。
秦胜意凝眸望去,一眼就看到了那些被河灯上还写着字,他从未见过,难免疑惑,下意识反握住姜岁玉的手,接着往前指去。
“为什么要写字?”
两人交握的手齐齐指向河中的花灯。
秦胜意偏头看向姜岁玉的同时,姜岁玉也恰好看向他。
四目相接,气氛诡异地安静了一瞬。
姜岁玉猛的收回手,片刻后,她才回过神来,接着开口道:“河灯是为了纪念那些亡故的人。”
“你看。”姜岁玉指着湖面,示意秦胜意去看。
湖面上,一盏盏河灯亮起的光芒,像是在湖面上映照出了一条道路来。
姜岁玉缓缓道:“有了这些河灯,那些死去的人便会找到回家的路。”
“而活着的人为了寄托这份情思,便会在河灯上写下寄语,据说这样便能传递给亡故的人。”
姜岁玉看向他,问道:“你想放吗?”
秦胜意垂眸看她,接着点了点头。
不远处,便有人在售卖河灯,不少人都排着队上前一一购买,他们默契地放低了声音,拿到花灯后便写下自己的寄语,接着蹲到岸边,将河灯放入其中。
花灯种类繁多,但姜岁玉仍是很快便挑出了一盏,一偏头,就见秦胜意紧抿着唇,严肃地审视着每一盏河灯,良久后,才挑出其中一盏来。
他们走到一边,拿起笔,姜岁玉想起姜敏汝,眉眼温柔了许多,她提起笔,写下了对生母的关怀。
另一边,秦胜意也是一笔一画,认认真真写完了。
两人来到河边,将河灯推入水中。
摇曳的烛火于水上腾起,晃晃悠悠地驶向远处,那条灯火的路越发明亮璀璨。
其中一盏河灯格外漂亮,上面字迹端正地写了一个人名——
秦胜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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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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