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巧娥心里又漏跳了一拍。
慕道瑛一双眼,不偏不倚,直望着她,等她回复,澄澈的眼里一派坦然。
刘巧娥心里简直跟打鼓一样疯狂地跳动起来,她低下头,狂乱的心跳让她感到焦躁。
抬起眼,慕道瑛竟还没收回视线,等她回答。
她不知为何,竟怒从心头起,从心底腾地蹿升出一股强烈的怨毒,恨他的自以为是,恨他的虚伪的正直,坦然。恨不得将他这一双眼珠子抠出来。
好不容易才稳住了情绪,模糊不清地说了句:“马马虎虎吧。”
慕道瑛也一直在观察着刘巧娥的神态,听她这一句,他松了口气:“能令道友解颐,是瑛之幸也。”
刘巧娥喜怒无常,他实怕一个行差踏错,不知又如何惹怒了她,那便与他今日所求相去甚远了。
好在在他主动示好之下,刘巧娥的神情终于软化了下来。
但二人志趣不同,也没什么话可说的。这句说完,两人相顾无言,当下便陷入了沉默。
最后还是刘巧娥主动打破了平静:“我先回房。”
慕道瑛:“好。”
刘巧娥收了花簪,但慕道瑛的心情却并未平静,刘巧娥走后,他也回到屋里,铺开纸,撩起袖口便开始研墨。
一圈又一圈,足将墨水磨得黑黑的浓浓的,慕道瑛这才落笔。
“今日与刘道友争执,面折人过,委实不敢。”
将今日之过书于笔尖,检点自身,这是他日常习惯。
不遮掩不矫饰,不春秋笔法,原原本本书于纸上,日日比对矫正,时时警醒。
一句罢,慕道瑛凝望纸上那一行清峻小字,却又陷入沉默。
他今日道歉,仅仅只是因为于此吗?
哪怕不想承认,慕道瑛也不得不承认,今日他初初听得刘巧娥说那些詈词秽语,心中的确生出了嫌恶的心思。
或许是嫌恶她的鄙陋,她的浅薄。
刘巧娥却一无所知,仍受了他的花簪,令他心里着实不是滋味。
刘道友言辞虽不够文雅,待他却也算诚挚。
这实非君子所为,慕道瑛心中微凛,运力于笔尖,暗暗警醒自己,当引以为戒,不可再犯。
话虽这么说,但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又岂是那么容易的。
人的生活习惯,脾性,志趣,处事方式,都会影响对彼此的看法,态度。
慕道瑛心绪起伏难定,一直到半夜,这才搁了笔,去静坐调息。就这样日日打坐,弗敢懈怠。
水云涧虽风景优美,但洞府不大,慕道瑛住东屋,刘巧娥住西屋。
一大早,听到刘巧娥出门的动静,慕道瑛睁开了眼。
他知晓刘巧娥也一夜没睡。
若说刘巧娥身上还有什么值得他欣赏赞叹的,便是她对于修行的勤奋。
他是身处敌营,不敢有所懈怠,只盼着早日调理好身子,伺机逃出生天。
可刘巧娥,自从两人同居以来,慕道瑛就未曾见过她睡觉,她用打坐代替了睡眠。
-
刘巧娥这一晚上迟迟没能进入入定的状态。
那花簪原本被她搁在桌上,但她老忍不住睁开眼去瞧,瞧着瞧着,心里便忍不住泛起一阵甜蜜。
没出息的东西。刘巧娥心里暗骂。
她倒是颇有自知之明,知晓慕道瑛决计瞧不上她,不过是他笼络人心的手段,偏哄得她心知肚明,又坐立不安,小鹿乱撞。
刘巧娥起身,又将花簪扫入了匣子里,隔了一会儿,又觉不稳妥,塞进了柜子最角落里才安心。
刘巧娥本不愿多想,可那个“让慕道瑛作自己云山伴”的念头却愈演愈烈,她控制不住地在脑中幻想、勾勒。
若是真能将慕道瑛弄到手,想到李倾城,范舒云,白梦离那几个贱人的脸色,刘巧娥几乎快要笑出声来。
问题是慕道瑛这一副高洁出尘,禁欲克己的模样,肯做自己的云山伴吗?
刘巧娥开始琢磨起如何拿下慕道瑛来。
这人正直,悯弱,都怪她前几天表现得太强硬,还得适时低头才行。
刘巧娥是全无讨男人欢心的经验的。
看这人酸腐,尤爱那琴棋书画,风花雪月的调调,便干脆日日变着花样的,给他带盆花来,品种不一,但都开得热闹。
慕道瑛推辞了两回,她仍我行我素,他也只得应纳。
刘巧娥见状,大受鼓舞,更来了劲。
这日,慕道瑛刚进屋,便觉察到不对劲。
青年淡色的澄平双眼一一扫过屋内布置,轩窗半敞,窗明几净,桌上笔墨都已被收拾妥当。
他素来就不习惯旁人擅入自己的卧室,本想找刘巧娥问个清楚。
但目光一转,又瞧见刘巧娥这些时日带回来的那一盆盆花。
这些花他推却不得,都被他摆放在书架,桌案,恍若香雪海。
也罢。想到刘巧娥这些时日笨拙的讨好。慕道瑛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走到桌前,将桌上物品一一复原回自己素日里最舒服习惯的方位。
可事实证明,与人相处有些原则还是要彼此说个清楚的。
待到晚间,慕道瑛照例趺坐入定。
门被人“叩叩”敲响。
敲两下,停一下,显示出来者的犹豫和徘徊。
慕道瑛睁开眼:“请进。”
刘巧娥抱个木盆,犹犹豫豫,探头探脑迈步入内。
她不知何时扯了一身粉色的花衣裳,鬓角簪朵大花。
一张瘦长脸涂得浓白,一双眉描得乌黑,颊侧涂着两团僵硬的胭脂,没完全晕开,口脂也涂到嘴唇外面。潦草浮艳。
夜里乍见,犹如坟头的纸扎人。慕道瑛瞠目结舌。
她这副模样,令他几不敢相认,“刘道友?”
“道长——”刘巧娥神情有些不自在,说话也难得客气拘谨。
女人喏喏地弯下腰,将盛满水的木盆送到他脚边。
慕道瑛:“……”
他已经隐约猜到了点蹊跷,却宁愿是自己会错了意,“刘道友?”
刘巧娥却屈膝在他身前,垂着头,柔声说:“道友忙累一天,便让在下伺候道长泡脚歇息吧。”
昏暗的灯光勾勒出女人颈部柔顺的线条。
慕道瑛:“……”他终于确信,这几天刘巧娥的确有些不对劲。
她对他未免有些过于讨好了。
只是刘巧娥她为何突然转性,难道真是那花簪之功吗?
慕道瑛沉默了好一会儿,倍感荒诞,“刘道友,你当真不必做到如此地步。”
他年少成名,所交游者都是如他一般的青年才俊,天之骄子,少年们意气风发,骄傲肆意。
刘巧娥这些天来行为古怪,明显是有求于他,可在慕道瑛看来,修士理当足踏山川,放情凌霄,疏畅达观。即便有所求,岂可作如此懦弱卑微模样?
他心中不由升起淡淡的反感,这并非出自对她本人的反感,只是对她处事方式的不赞同。
刘巧娥忙解释说:“在下是甘愿做这一切的。”
慕道瑛霎时无言。
刘巧娥觉察到不对劲,犹豫问:“道长,在下做错了吗?”
当然错了,大错特错。
莫说行为处事,便是今日梳妆打扮在慕道瑛看来也未免过于俗艳浮腻。
他对女子的向往,从来便是恬淡朴素,内敛自华。刘巧娥今日存心勾引,却反其道而行之,媚眼抛给了瞎子看。
慕道瑛虽有些反感,可仔细想想,又觉出她没头没脑,浑有几分质朴可爱。
顿了顿,耐心解释说:“不,你并未做错。只是,道法自然,天地同根,万物同体——吾辈修士一应平等,道友不必为我做到这个地步。”
——即便有求于人,也不必作诸卑躬屈膝的姿态。
后半句话他并不知要如何在不激怒刘巧娥的情况下,说予她听。
刘巧娥似懂非懂。
慕道瑛又顿了顿,也不指望一时半刻就能同她讲清楚,只好将那半句吞了,“罢了,你只需要记住,下次万不可如此了。”
不等她开口,慕道瑛倏又道:“说罢。”
刘巧娥一怔:“说?说什么?”
慕道瑛静静看着她,“道友这些天里做了这样多的事,难道不是有事相求?”
慕道瑛的眸色极淡,是那种雨过天青之后的透澈颜色。刘巧娥感觉自己的脸热了起来。
他觉察了?!
她要说吗?现在应该说吗?
若是现在不说,她又得装模作样讨好他几日?问题是她就算讨好他一年,两年,他也不定瞧得上她!
实际上,才坚持了没多久,刘巧娥就懊悔了,明明从前为了向上爬,为了在这合欢宫中立足,她也曾经折腰卖笑。
那岁月太久了,久到她自己都快遗忘了。
她以为自己性子虽然急躁了点,到底也算能屈能伸。
可偏偏,她就不想讨好慕道瑛!做的这几日功夫便已经耗尽了她全部的心力了!
也罢。瞧他模样也不像是买账的意思。
她这些天里面子上的功夫也算做到位了。
咬咬牙,刘巧娥终于问出口:“你可知晓合欢大典?”
慕道瑛:“可是贵派一甲子一度的合欢大典?”
刘巧娥:“是。”她将“云山伴”这个由来跟他讲了。
话音刚落,慕道瑛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刘巧娥心顿时如坠冰窖,凉了半截。
过了很久,很久,又好像只是一瞬,慕道瑛终于开口,嗓音敲冰戛玉般冷清镇定,“抱歉。承蒙道友厚爱,恕瑛难从命。”
刘巧娥浑身发抖,切切咬住了牙。
他又拒了她。
一次又一次地拒绝她。
一阵夜风吹来,吹动桌上如豆灯火抖若筛糠。
刘巧娥打了个寒噤,蓦然回过神来,意识到其实时间并未过去多久,慕道瑛几乎是听到她这个提议,便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
腾地一声巨响,刘巧娥推门而出。
“刘——”慕道瑛站起身,想要叫住她。
可他最终还是抿了唇,没有再呼唤挽留。
刘巧娥推门而出,飞也般地冲出了水云涧。
她浑身上下的血液仿佛烧起来,烧得她头脑发热,她步履匆匆,一路纵高跃低,避着人群,来到了浮花峰。
浮花主殿沉默地伫立在峰顶。
刘巧娥站在殿门愣了一秒。
她完全是凭着本能冲到主殿来的。
……她来主殿作什么?
那边的护卫已经看到了她,摇动着火炬朝她走了过来。
无垢老母现如今正在衔云塔里闭关,陈大总管陈玉柔暂居主殿会同副掌戚湄代理宗门事务。
刘巧娥觉得自己隐隐好像记起了什么,又忘记了什么。
正当护卫驱赶她之际,殿内忽然传来个柔和的嗓音。
“是谁在外面?刘巧娥?让她进殿来。”
刘巧娥深吸一口气,规规矩矩走进大殿。
陈玉柔,陈大总管,这位温柔美艳的女子正正懒卧在榻上小憩。
见刘巧娥到来,陈玉柔唇角不自觉漾出一抹笑,直接挥手屏退了左右
语气竟十分柔和,“你来啦?”
刘巧娥一怔!
不知为何,她明记得她跟这位陈大总管只有几面之缘,可陈玉柔待她似乎总十分亲昵。
正愣神间,陈玉柔便已笑眯眯靠过来,牵起她的手。
刘巧娥忙躬身躲避,陈玉柔指尖在她额间轻轻一点。
一股轻灵之气没入她眉间祖窍,刹那间便点破了她那被无数烦恼执念遮蔽污染的本性。
刘巧娥浑身一个激灵,如醍醐灌顶般,一双浑噩双眼霎时间清光流转,陡然清明,眼底泛起淡淡冷意。
对上那双熟悉而陌生的冷淡双眼。
陈玉柔柔声问:“老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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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 1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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