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桓冷冷地哼一声,皇帝在这种小事上一向宽容,倒也没有真要与谢翊见识的意思。
陆九川出了宫门时,夜幕已沉沉地压下来,月朗星疏,他怀里依旧抱着那盆文竹,并未直接回府,而是叫马车车夫往坐落在城西的方向去了。
他要去的是坐落在城西的靖远侯府,周围荒凉一片,只有一座侯府的建筑拔地而起,在寂寥中还透着一股孤傲之气。朱红漆的府门此时正紧闭着,透出昏黄但温暖的火光,看样子侯府的主人已经回来了。
府门前两侧的石狮静默庄严地伫立,檐下悬着的两个灯笼在晚风中轻轻摇曳,火光映出牌匾上“靖远侯府”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
陆九川上前叩响府门,门口来开门仆役见是他来,恭敬地将他引到谢翊常住的偏殿中。
穿过前庭,刚到偏殿的院子里,陆九川就隐约有的金石相交的声音自后院传来,一问才知道是谢翊在后院的练武场练剑。
仆役正要过去通传时,陆九川却抬手示意不必打扰。他将文竹妥善收好,独自循声踱步去了后院。
月光倾泻在练武场上,谢翊正在后院练剑,一身玄色劲装,勾勒出瘦削有力、挺拔利落的身形,衣诀随着腾挪转折的动作上下翻飞。
承岳剑在他手中剑光如雪,形若游龙,一招一式都凌厉精准,剑锋带着久经沙场的杀伐之气。
月光描摹着谢翊极为专注的侧脸,汗珠沿他的下颌滑落,滴在青石板上。
陆九川立在廊下,静静地望着庭中舞剑之人的身影,他心头莫名一悸。在经历这么久的相处之后,第一次窥见了那人最真实的样子。
这段时间他见过了谢翊许多模样——朝堂上隐忍的、酒坊中肆意的、书阁里专注的,却从未见过他这般全然投入、又锐利夺目的时刻。
待谢翊一套剑法练完,单手出剑收势,这才发现廊下有人,当即翻腕反手,剑身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剑锋贴于手臂。
转头望过去,见来的竟然是陆九川时,他眼中蓦地闪过一丝惊喜:“先生怎么来了?”声音中还带着运动后的喘息,胸膛微微起伏着。
后院中树叶与枝干筛下了斑驳光影,斑斑点点洒在地上。陆九川自廊下的阴影中走进,妥帖地将袖中一方素白的手帕递过去,神色照旧,语气如常:“刚从宫中出来,顺道来看看你。”
“顺道什么啊,谁不知道朝中官员都住在城东,单我一个住在城西?”谢翊也没客气,接过手帕将额头与脸颊上的汗擦干,“今日先生专程来找我,应该不是为了来看我练剑的?”
谢翊故意拖长了语调,眼尾轻扬,凑近朝陆九川挑眉一笑,是他一贯张扬的模样,“如果真要看的话……我再给你舞一遍?”
“可以啊。”
本来就是一句玩笑话,没想到陆九川竟然答得如此干脆。话脱口而出的瞬间,就连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谢翊脸上表情一僵,有些讪讪地将剑收回剑鞘中,轻咳一声掩饰自己的尴尬,“算了,先说正事吧。”
他侧过身来,朝陆九川一抬手,作出一个“请”的姿势,“这边请。”说罢先行半步,在前头引着对方穿过檐廊,廊角的灯笼被夜晚的凉风吹过摇曳不定,将两人的影子在墙上拉得忽长忽短。
偏殿里头只零星点了几盏灯,谢翊邀陆九川先坐,自己则去卧房里端了一盏铜灯出来。
陆九川在窗边的榻上落座,上面小几上摆着的棋盘上还留着一局残棋,正好停在最精彩的那几步,黑白两色的棋子厮杀得难分高下,只等哪一方一招破局。
谢翊将剑横放在一旁的剑架上,坐下之后,面对陆九川时神色也随之认真了几分,“所以是什么事,急得要这时候不远来我府上寻找一个答案?”
“自打上次,陛下趁着这段时间蛮族转场发动过偷袭,今日登门拜访也是为了这事——”陆九川将今日来意缓缓道出。
谢翊听后,略咂摸了一下,虽然还没有看到军报,但很快他就得出了结论,随后脱口而出道:“没成功?”
“你怎么知道的?!”听他直接将结果推测出来,陆九川很是诧异,毕竟谢翊已经很久没在朝上了。
此次北疆平乱是萧桓私底下派人去的,带的皇帝羽林卫,今日之前,连朝臣都不一定有几个知道的。
陆九川心下一凛:难不成谢翊在皇帝身边有眼线?
谢翊看出了对方的疑惑,唇角勾起一丝苦笑,朝他解释道:“以这些年我在陛下身边,对陛下的了解。这种事情如果胜了,陛下保准会想办法让满朝都知晓的,要是没什么动静那肯定是输了”他的话顿住,语气渐渐惆怅,“这么晚了还到我这来,就是为了这事?”
虽说陆九川还没回答,谢翊也已经猜到了答案。
情绪忽地开始翻涌,房中的烛火映照出谢翊略显茫然又黯然的眉眼,他褪去了所有的锋芒,只剩下说不完的疲惫与怅然。
他默然片刻,将目光转向剑架上的承岳,最终还是忍不住问道:“陛下想问我怎么打北疆,传我去书房就好,为什么非要您来传这个话?”
“陛下说……他想再考虑一下。”在考虑什么那就不得而知了,反正不是什么好东西。
谢翊心中有些不甘,他几乎想要直接拒绝这个无礼的要求,直到皇帝愿意亲诏他那一天,再向皇帝献策。
可随后他又听见陆九川极为郑重地说:“这一仗非常重要,干系到边疆百姓的安定,还请将军以大局为重,边疆的百姓已经等不起了。”
等不起?谢翊冷笑,半年前萧桓将他从北疆押回来时,可没想过这件事,如今怎么就等不起了?
但欲言又止了很久,最后他还是败下阵来。百姓是最无辜的,自己心里的怨气和不服再多,也不该拿百姓的安危来赌气。
“敢问先生,此次偷袭蛮族陛下是让谁带的兵?”
陆九川细细回忆了一下军报里的内容,答道:“是沈曜。”
谢翊盘算了一下这个名字,对上了人,“沈统领是个好将领,他能看清很多战场上的细节,但不能独自作战。因为他有时候看不清楚战场全局,会因小失大。”
平静得不似在说一个人如何领兵,更像在点评两人眼前这盘棋局,冷静得不带任何私情。
“说起来我这人带兵并不算优势,”谢翊说得的确很客观。如果给他千人的队伍,直接让他去和别人打,他不一定有这些将领打得好,“但我的优势先生也是显而易见,我能分析出各位将军的优劣得失,用将时扬其长、避其短,方能达到百战百胜的效果。”
陆九川微微颔首,他当然明白,世人评价谢翊用兵如神的关键也是在这里。
“哦。”他还是想问问谢翊的看法,追问道,“既如此,那你觉得此次平北疆之乱,朝中谁能够担此大任?”
谢翊思虑良久,最终还是给出了他的建议,一字一句,冷静而清晰,“依我之见,这个人需要有足够的战场经验,顾全大局的同时也要有单马擒王的能力;必是一员立下战功的大将,在军中有足够的威望……”
答案呼之欲出。
他的声音慢慢低下去,抬眼望着着对方。他相信通过这几句话,陆九川心里已经有了最合适的人选。
果然,他话没说完,陆九川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深,他伸出手指点了点谢翊,直言不讳,“你。不过这次陛下会让你去的话,半年前陛下就不会亲自将你从北疆前线上带回来。”
“先生太看得起我了,确实不是我。”谢翊哂笑着摇摇头,但语出惊人,“我是说陛下亲征。”
“陛下亲征?"陆九川初听还感诧异,他的眉头微微蹙起,旋即又展开,仔细一想朝中能领兵的人,这确实是个应对眼下情况的好办法。
如果此战是为了振奋人心,那么这世上再没有比天子亲征这种事更能振奋人心、鼓舞士气的事了。
带兵这么多年,打过那么多仗,谢翊早已明白,有时候能使士气大涨不一定是一场胜仗,有可能只是一个人。
士兵也是人,有时候他们在面对生与死的抉择时,会想要逃避,这是不可避免的。
但如果让他们在战前就有了一个超乎生死的念想,那么兵卒在战场上必能前仆后继。而这样的念想除了金钱功勋,就是信仰。
“眼前的情况,哪怕皇帝只是因此移驾距前线较近的行宫,在后方督战,都能让前线的战士明白,皇帝没有放弃他们,在与前线的战士们同生共死,此举远胜千言万语。”
虽然是个不错的办法,可陆九川却想到了另一层,他有些迟疑道:“可我朝并未立下储君——如果真等到这一天了,陛下至少也应该先立储君。”
谢翊同意他的看法,“储君,才是陛下能够亲征的底牌。”
自古皇帝亲征必有储君监国,即便是储君年岁太小也应该先立下储君,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国家的安定。
毕竟皇帝亲征是大事,虽说能够鼓舞士气,但哪怕像是萧桓这样自己骑马打天下的,亲征的时候也不能保证不会受伤。
兜兜转转又说回储君了,这事就不是他们能插手的了。
“只有国本既定,陛下亲征时方能保证无后顾之忧,三军将士亦能安心效力。”
“你总是这样思虑良多,”陆九川轻叹一声,神色同样凝重,他的目光地盯着烛台上下跃动的火苗,“只是立储一事,陛下至今尚且拿不定,又岂是我们做臣子的轻易妄言的?”
谢翊微微向前倾身,靠近陆九川的方向,声音压得更低:“若非如此,难道要等战事危急,直至朝局动荡之时,再仓促做决断?”
“所以此次,要么陛下立储后亲征,要么将大将军印和虎符还给我——两相权衡,我想陛下自有定夺。”
闻言,陆九川抬眼对上他灼灼的视线,差点被谢翊眼中的情绪烫到,“你说得对。只是这话……也只能在你我之间言说了,我会代为转告的。”
陆九川拱手谢过谢翊给出的建议,烛火摇曳间,两人皆是沉默无言。
最后还是谢翊率先打破沉默,他语气稍缓,“天色已经晚了,先生不如今晚就在府上留宿?之前留出来的客房还在,我差人打扫一下就好。”
几乎同时,陆九川也开口,声音里带了一些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期待,“你方才……不是说要再给我舞一遍剑?”
“……”
这一刻,空气仿佛也凝固了,房中几乎落针可闻。
两人异口同声,话刚出口之后俱是一顿,随后不约而同地移开视线别过身去。
谢翊望向窗外的夜色,陆九川则低头假装整理衣袖。
这话实在是太冒犯了,自己为什么会提这么无礼的要求?
最终的结果是,谢翊差人备车,送陆九川回少傅府。
临别时,谢翊立于府门的阶前,有夜风拂过衣角,他背手而立,对陆九川承诺道:“下次若得空闲,定专程为先生舞剑。”
给大家提前道个歉,最近感冒头疼叙述上可能会有点乱,等明后两天头不那么疼了再进行修改。[裂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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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Chapter 21 单马擒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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