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陈若彬说，“你，你还好吗？”
秦乐先是把掉在地上的记事本捡起来塞进了口袋，然后站起身越过陈若彬的肩膀往后望去。依然是一条空荡荡的走廊，被不知何处而来的光线照成一片雪白。她急切地问：
“你是来带我走的吗？”
“你说什么？”
“带我回到现实世界。”秦乐伸手去推他的肩膀，却被陈若彬抓住了手腕。
“抱歉，我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
秦乐抬起头逼视着他的眼睛。她的脸上挂着几缕散落的长发，面容苍白而又疲惫，一双眼睛却依然亮得像黑夜中的炭火。陈若彬在她目光的灼烧下掉开了视线。
“因为你不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从本质上来讲，你是一个NPC。”
简单的话语字字如千钧坠地。秦乐呆愣在了原地，脑中一片空白。
“我？”
“是的，你。不信你可以想想，”陈若彬注视着她的眼睛，“你的工作是什么？你的父母叫什么名字？除了游戏里的人物之外你还记得起几个熟人的名字？”
“这不可能！”
“那就请你想想，好好想想，你的过去是不是一片空白？”
秦乐抽回双手扶住了额头，是的，她什么也想不起来，她怎么直到现在才发现呢？她的所有记忆都是从那个晚上开始的，在那之前她所有的只是像这个房间一样的一片空白。陈若彬同情地打量着她。
“我很抱歉，真的，我能感觉到你和其他那些NPC不一样。你比他们更鲜活，更有生命力，更……”他点着头，一时不知该如何继续，“你让我感觉就像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
“你太磨叽了，还是让我来解释吧，”走廊上传来了海英的声音，她出现在秦乐面前，双臂抱胸，神情依然冷峻。
“为了增强玩家的体验感，我们开始设计一种更加真人化的NPC，但效果始终不尽如人意。于是我们开始尝试将真人的思想情感数据化，再导入NPC的数据库，为了避免纠纷我们只使用已死之人的数据，称之为‘灵魂转移’。你身上导入的就是我妹妹的数据，不久前她得癌症死了，但是在那之前她是我见过最坚强、乐观的人，就像你一样；你们甚至长得也有几分相像，不过当然……”
打量秦乐一番后她补充道：
“她比你更漂亮。”
秦乐后退两步，试图消化刚刚咽下的这道惊雷：
“所以我是假的，是吗？”
“对现实世界来说是的，但是对于虚拟世界——”陈若彬想要安慰她，却被她毫不客气地打断了。
“就像我杀的那些NPC一样？你告诉我他们只是数据，可以随便杀，到头来我却是他们中的一员？”
“更高级的一员。”海英强调。
秦乐低下头把脸埋进了双手。脸颊，脖子，胸口，她摸到的自己是这样的鲜活而炽热，呼吸急促，心跳平稳有力。她怎么可能是虚假的？但是随即她想起了被她杀死的那些人，那些没有眼睛的人，那些西装革履的人，他们的血液溅到她的脸上不也是一样的温暖吗？
她和他们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很抱歉，但你早晚得知道这个。”陈若彬望着她备考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你真的很勇敢，有时你甚至会让我忘记你只是个虚拟人物，所以我才会跑进血雾把你拉出来，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做到的，可能是游戏存在漏洞吧……”
“小玄。”
从散落的黑发间传出一个含混不清的声音。
“你说什么？”
“我说，”秦乐抬起头，“你们至少应该把小玄还给我。”
陈若彬转过头看向海英，后者开口道：
“放心，我们会处理这个的。系统现在正在进行调试，等它稳定下来后我们会把你的房间，你的家具，你的猫一样样重新导入。”
“别拿随便什么数据包糊弄我，”秦乐固执地补充道，“我只想要小玄回来。”
海英笑了：“这你可以放心，重新编写一套程序难度太大了，你还不值得我们操那个心。”
秦乐点了点头。海英和陈若彬交换了一个眼神，继续说下去：
“还有一件事得告诉你，公司里的一些人对你擅自破坏游戏进程的行为很不满意——”
“——是我们，我把她拉出来的。”陈若彬强调，但海英没有理会。
“用真人数据构建NPC这一行为本身就存在争议性，一些人认为这会让你们拥有自主意识，变得难以控制，你的行为似乎正印证了他们的假设。”
“我只是想活下去。”秦乐站起身。
“我知道，在我看来这并没有什么好责怪的，但一些人不这么想。毕竟在他们看来你只是……”海英耸了耸肩，“NPC。”
“也有很多人支持你，”陈若彬赶紧补充道，“很多观众从直播看到了你的所作所为，看到你帮助王琼菲，你冒着生命危险用人头把绿化带怪物引开。他们觉得那很感人，他们希望能在以后的游戏中看到你。你不也是一样吗，海英？”他转过头，“你想把你的妹妹保存在游戏里，你希望以后还能继续看到她——”
“她不是我妹妹，”海英简单地回答，“她只是她自己。”
“所以你们想说什么？”秦乐试图理解他们的发言，“你们的世界中有人想……杀了我？”
“他们不想杀了你，那样太浪费了，”海英回答，“他们只是想改造你，把你变成一个更听话、没有自主意识的NPC。不过那对你而言也没什么区别对吧？”望着秦乐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情她补充道。
秦乐摇了摇头：“他们不能那么做，那样太……”残酷？冷血？就像她对其他NPC做的那样？如果她只是一堆数据，一个对于现实世界中的人而言可以随时抹杀的存在，那么她的愤怒和抗争又有什么意义呢？
“也别太灰心，这事还没讨论出结果呢，”陈若彬润了润嘴唇，把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我和海英，我们都会帮你争取，说服他们让你活下来的。”
“放心，她不会灰心丧气的。”海英站在他身后说，“给她设定程序的时候，我从她的数据库里删掉了‘绝望’。”
秦乐握住了那只搭在肩上的手，温暖，光洁，就像她自己的身体一样。她低声问：
“你们是真实的吗？”
“我们？哦我们是真实的，这只是我们在虚拟世界里的形象。”陈若彬告诉她，“我的形象是自己设计的，跟我现实中的样子差不多——”
海英咳嗽了一声。陈若彬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好吧我也做了一点美化，但是不多，我还保留了自己的近视，不完美，但感觉更真实。至于你，海英，”他笑着回过头，推了推眼镜，“你改得可就多了对吧？”
“我又不是只有这一个形象。”
“我知道，但你最喜欢的还是现在这个，又高又帅又能打的。”陈若彬回过头望着秦乐的眼睛，“我们很早就认识了，也是我拜托她带我来见你的。你真的和那些NPC很不一样，真的。”
秦乐定定地盯着他看了两秒，然后一把推开他冲进了走廊。
“秦乐！”陈若彬想追上去，但是被海英拉住了。秦乐头也不回地冲到走廊尽头，把所有电梯按钮敲了个遍，然而电梯纹丝不动。她转过身向走廊另一头狂奔而去。
她不记得自己跑了多久。一模一样的白色墙壁，一模一样的白色地板，回荡在四壁间的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和呼吸声。当她精疲力尽地倒在地上，喘息着回头去看时，却发现她的房门就在身后十多米远的地方开着，陈若彬和海英也依然站在门口。
她根本跑不出去。
秦乐张开嘴想要尖叫，最后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却是一腔干涩嘶哑的大笑，笑声空洞而又响亮，久久地震荡着白色的走廊。她笑着，翻过身躺在地上，闭上眼睛，陈若彬和海英走过来，一左一右架起她的手臂把她扶回房间。
“我很抱歉，”扶她躺下时陈若彬再次对她说，“但我觉得你应该知道真相。”
秦乐依然有气无力地笑着，没有回答。其他两人没有再说什么，离开房间，关上了门。
再次睁开眼睛时秦乐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房间恢复了原样，小玄蜷缩在她脚边打着呼噜。她把一只手放在黑猫的腹部，感受到了它均匀的起伏。小玄是假，她也是假的，她们也许随时都会被名为“现实世界”的强大的不可抗力抹除，但她不在乎。她现在只想和她的猫一起躺在床上，在她熟悉的棉纺织品的气息中闭上眼睛。
敲门声不确定地响起。
“进来，门没锁！”秦乐大声说。
门开了，陈若彬把头探了进来，有些紧张地对她笑了笑。秦乐坐起身：
“有什么事吗？”
“是好消息，”陈若彬脸上露出了笑意，“他们不打算删掉你。管理层觉得你会是一个很有话题性的角色，给公司带来更多的热度和收益，所以他们打算让你留下来，继续参与后面的游戏。”
“那小玄呢？”
“它也会留下来，你的房间保持原封不动。你似乎很关心它？”
秦乐吐出一口气：“是啊，我现在可只有它了。”
“你还有我。”
“我是说在我的世界里。”
“这倒是。”陈若彬眨了眨眼睛，“总之我很高兴能亲口告诉你这个消息，有很多人喜欢你。”
“我也很高兴他们决定让我活下来，”秦乐真诚地回答，“虽然对他们来说我只是一堆数据，但是对我而言，我和你们任何人一样想要活着。”
“是的，我明白，我还有第二个消息要告诉你。”
秦乐注视着他的眼睛。陈若彬有些不安地搓了搓鼻子。
“他们打算让你独立进行一局游戏作为测试。”
“有什么不好的吗？”
“对我这样的玩家而言当然没有，但你是个NPC，如果你在游戏中死去那意味着……”
“我就彻底死了？”
陈若彬点了点头。秦乐把双脚滑进地毯拖鞋，站起身。
“我知道你觉得我会怎么想。不，我不介意，如果这是让我活下去的唯一方式的话我愿意冒这个险，虽然除了这个房间我什么都没有，但是……”
她抬起眼环顾四周。暖色调的墙纸，可以调节亮度的床头灯，下载了游戏的笔记本电脑，睡在床上的黑猫小玄，熟悉的一切如同纸张的边缘，划得她的心口隐隐作痛。
“但我就是不想放弃，你明白吗？”
陈若彬点了点头。
“我很高兴你这样想，如果你活在现实世界你一定会——抱歉。”意识到自己发言不妥后他立刻掐断了话头，但秦乐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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