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杳光是被宫人的洒扫声叫醒的，他翻了个身，听着窗外雨打芭蕉，慢慢坐起身来出了会儿神，一时间没想明白自己这身处何地，又为什么在这里。
他抬起手按了下太阳穴，意识回笼，昨天的断断续续残存的片段闪回脑海，抬起袖子看了眼身上的中衣，依然是他出门前换的那件。看完又觉得自己的动作有些好笑，总归他们都是男人，帮忙换衣服又有什么？
秦杳光起身，打量起周围的布置，这才恍然明白那种熟悉感来自于何处。
几年前先帝尚未驾崩，夺嫡之争愈演愈烈，秦家站队三皇子，自然容不下钟维夏。秦杳光搬出了秦家，住在桐川坊的巷子里，那间宅子荒置许久，车马不便，只有一点很好，清净。
采买家具、清除洒扫、植树造景，桩桩件件都是两人一齐商量过的，当然，主要还是按照秦杳光的喜好来布置，钟维夏主要负责将他天马行空的想法落到实处。
这里的一切完全按照桐川坊的民宅书房布置，随墙书架上书摞得整齐，挂着把木剑，书灯点着，照亮一小方天地。
房中用一道白色画屏隔开，上面绘着大启的江山图，就连桌角曾经被秦杳光浇得蔫哒哒的小叶赤楠都分毫不差，让他疑心假如自己绕到屏风后面，还能看见在那儿乖乖温书的钟维夏。
“醒了？”
秦杳光回身，隔着一段距离看过去，钟维夏站在门外，大概是刚下朝直接就过来的，还未更换朝服，十二旒冠冕垂下来，天光很暗，秦杳光看不清他的眼睛，唯有珠玉在眼睛旁微微摇晃着，衣袖上金丝暗纹的苍龙沾上几滴雨水。
“醒了？可有头疼？”
“昨晚…我喝醉了？”
钟维夏不答反问：“老师觉得呢？”
他态度很坦然地放下食盒，从中端出几道点心，看起来没有解释这间房间完全照搬秦家旧宅布景的打算。
秦杳光看了他一会儿，隐隐有些不安：“我要回去了，秦景和昨天还说要来找我商议事情。”
他们的目光相撞，无声对峙。
钟维夏眼中笑意盈盈：“先把饭吃了吧，昨晚听你睡着了还在咳嗽，专门吩咐下人准备的润喉败火的食材，太医在外面候着了，一场热病，这样拖拖拉拉老不好，叫人揪心。”
“陛下。”秦杳光一字一顿叫他，掀起眼皮看过去，提醒着他自己的身份，“臣不好在皇宫里留宿，叫外人怎么想，昨晚已是坏了规矩……”
“老师不必如此紧张，我怎么会害您呢？”钟维夏叹了口气，放下了手中的勺子，“不用担心景和的事情了，他不会再找你，因为……”
雨势陡然转急，天空一道闪电直劈下来，下一秒空寂的皇宫中钟声大作，仿佛有数千大钟被同时撞响，撕裂了整个雨季沉闷的空气，回响在宫墙之上，惊起无数飞鸟。
那是唯有帝王驾崩时才会鸣响的丧钟，大启有极少功臣去世时皇帝为表哀思也曾为其鸣钟。
有宫女在雨声中唱起了丧葬调，呜呜咽咽的，教人听不真切。
“昨夜，皇帝密诏秦杳光商议朝中要事，不料风急雨骤，秦相突发急症，太医束手无策，回天乏术。一代名相陨落，可悲可叹……”
“老师，我为你安排的结局，你可还满意？”
秦杳光怔然看他，嘴唇微微发着抖，半晌后轻声问：“为什么这样做？”
“粥快要凉了，先把粥喝了吧。”
秦杳光上前逼近了一步，那双总是含着斯文笑意的眼睛此刻像是落上了早秋的霜：“回答我。”
钟维夏叹口气，像是真心实意为这口粥感到可惜：“真的不尝尝吗？御膳房熬了几个时辰呢。”
他从广袖中拿出了一封折子，放到秦杳光手上，笑道：“老师，好好看看吧。”
御史台参他扰乱圣听，窃弄威柄构陷忠臣，以致朝纲不稳，祸乱暗结。后附血书一封，字字锥心泣血，末了血迹渐淡，仿佛是血书之人油尽灯枯，再难为继，最后几个字歪歪扭扭，依稀可辩得是，“望诛之。”
秦杳光看得有些走神。
他觉得这场景有点滑稽。两三年前，也是这样一张桌子边，他坐着喝粥，钟维夏在屋里踱步，翻看密信，遇到不懂的地方也不打扰他，等着他吃完饭很乖地凑过来向他讨教，言语尚有稚嫩之处，少年意气却是世间罕有。
“老师有什么想说的？”
“有点儿后悔。”秦杳光从折子中抬眼，反应不及，脱口而出了真心话。
如果他不这样拖拖拉拉地放心不下，赶在几个月前及早离京，甚至更早的，钟维夏对他起疑心之前。
他们不用走到这一步，他是不是就可以自欺欺人地自行删改，保留下那么点美好回忆，往后午夜梦回，还能欺骗自己说。
我交付的真心也真的曾经换来过真心。
钟维夏沉默良久：“后悔？老师凭什么后悔？您许诺我的明君贤相都是空话，明明先背弃誓言的人——是您啊！”
秦杳光被这倒打一耙激到了，胸膛剧烈起伏，手指微微发颤，他想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不要理会这些混账话，他几乎要成功了，直到他对上冕旒下的那双眼睛。
手中的奏折被他猛地掷了出去：“钟维夏！倘若你心中还念着我们之间多年的情谊，放我离开。我会即日离京，隐姓埋名，再不出现在你眼前。”
钟维夏脸色一瞬间阴沉地可怕，声音却很轻，语调柔软，像是撒娇一般娇滴滴的：“别说气话，生气对身体不好。”
他俯下身，五指扼住秦杳光的咽喉，迫使他抬头，秦杳光躲闪不及，怔然撞进那双猩红的眼，被迫与钟维夏对视。
“看来老师还是没搞清楚形势呀……什么时候您的来去能由您自己决定了呢？”
往日里毫无攻击性的眼瞳收缩，红血丝若隐若现，浓密的眼睫颤动，嘴角向上勾起，原本低沉诱哄的声音骤然拔高：“您说的，我走到这个位置，天下尽在我掌中。我想让你走你就得走，想让你来你就得来！！”
说的什么屁话。
秦杳光只被他嗬到一瞬，那种深入骨髓的本能反应甚至让他短暂失去了理智，他不应该继续激怒这人，但手已经先一步动作，他猛地把奏折掷了出去，砸翻了餐桌上的粥碗，盘子七零八落地滚落在地上。
趁着钟维夏短暂分神的间隙，他猛地挣脱了。
“啪”一声脆响。
钟维夏懵了一下，愣愣地抬手捂住右脸。
以秦杳光的三寸不烂之舌，心里早有一万句话把他从头到脚数落了个狗血淋头，然而此刻，他发现自己骤然失了声。
他头一次发现自己居然可以和“软弱”这个词产生联系。他不想问为什么，也不想问钟维夏到底想要对自己做什么，他只觉得好累，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像是经年累月吊着他的那一口气终于散去了，且再也提不起来。
耳鸣声中，他听到钟维夏说：“秦杳光，不要哭。”
青年修长的手指帮他拭去眼下的冰凉，还保留着少年时的温柔。秦杳光才反应过来，自己竟掉了泪。
他挥开钟维夏的手，扭过头去，声音艰涩：“算了，我们都冷静冷静。”
钟维夏盯着他绯红一片的眼角，哑声道：“好。”
他的确该冷静冷静，也许是因为他太久没有得到秦杳光专注的目光。他居然石更了。
提醒大家补药随便球进别人啊，限制他人人身自由是违法行为，会导致不能考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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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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