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堇堇被小童突来的一抱吓得险些摔倒，幸得旁边的柳承意一把拉住了她。
她抬眼看他，他垂眸避她视线，紧握在她腕上的手迅疾松开。
“多谢！”
想起幻境中的他和自己的关系，虞堇堇不禁尴尬一笑。
换了往日，他只会冷冷扫她一眼，即便是内里心绪翻涌，他也会强装镇定，情绪很少外泄。
之前与他对视，躲的从来都是她，而他永远都是那个气焰要高她一头的人！
但刚刚，他明显有躲避的嫌疑。想起未书幻境故事里的他，身为正义大师兄，却深陷情爱罗网，无法自拔，不仅被她骗了感情，还甘愿为她背离师门，为她杀人。
虽是幻境中故事，但也毕竟是自己带入过的一段可堪回首的经历。
她也是入了幻境才知，未书幻境，假即是真，真即是假，而真假全都取决于入境之人。有些事，只有亲身体会过才会知道，她虽不能对故事中师兄的经历感同身受，但也能大致明白师兄对师妹的感情。
幻境红尘，可能是多人的红尘，但也有可能是一个人的。
只希望他莫要较真，能从故事里面走出来！
“放开我......”
一声稚音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那蓝衣小童已被孟小鱼紧紧锁住，与她远了足有半丈。
孟小鱼不仅没放他，抱得很紧了些：“若放了你，你又得咬人了！”
“啊呜~”
小童一口咬向他的手腕，保持动作不肯放松，一双亮瞳里写满不服。
孟小鱼咬紧牙关，疼得嘶嘶叫，仍旧不放。
虞堇堇将要上前，不防白歌从背后猛一下窜出来，一脸兴奋地蹦至两人跟前，边叫边数手指头：“三、二、一……”
数到“一”时，小童两眼一翻，松开孟小鱼的手，仰倒至他怀中。
“快放下快放下......”
白歌拍拍孟小鱼的背，催他将小童放在地面。
孟小鱼幽怨地瞅着小童，将他放好后甩了甩手，手上两排红红的牙齿印异常醒目。
“变了变了！”白歌突然惊呼。
后方的虞堇堇和柳承意上前一步。
此时，躺在地面的小童全身被彩虹七色笼罩，七色无顺序之分，色条光线来回波动，覆上一层又一层，直至包裹住小童整个身体。
片刻后，七色褪去，地面的人形小童刹那间胀大成了一颗巨型七色蕈，差不多占了房间的一半！
“变了变了......”
白歌一把搂住孟小鱼肩膀，指给他看：“没骗你吧！这小东西一点也不小！倒是会装柔弱！”
孟小鱼揉揉眼，这几日怪事频发，世间妖魔鬼怪之事他哪能说得清呢！
他几度徘徊于生死之间，差不多也看开了，对于这异变的小童，他也并不惊讶。
不过他还是头一回见如此大的蕈子，这若是采回去，那不得吃上好一阵子？
想着想着，突然想到这蕈子有毒。
“是七色蕈！”柳承意眼神递给虞堇堇。
虞堇堇明白他想说什么，这就是毒人肆虐那日他们在树顶上看见的那只哼着小曲的蕈妖。
但这小童是人啊！
被七色蕈吞噬后的人，理应如行尸走肉一般，没有意识，根本说不了话，更不会哭。在小树林见到这小童时，她便以为他是被七色蕈吞噬后的人。而今，这小童不仅会哭会闹，还有自己的情绪，甚至还能由人形变为七色蕈。
人非人，妖非妖，他到底是什么？
想起那日白发老者对海棠说的话：“护我小宝一命！”
如此一来，小宝便是这小童的名字了，而那名老者又和小宝有何关系？和海棠有着怎样的瓜葛？
还有那名老者为何求了海棠后会转而对自己哭泣？
对一个不曾见过之人哭得那样真诚，竟让她也莫名神伤。
感觉告诉她，那名老者一定有问题，虽身体孱弱，可他的眼睛不会骗人，他既有一种直面生死的坦然，亦有一种寄念于人世间的遗憾。
他身上有故事！
只是老者已逝，想挖掘他身上的故事怕是很难。于是她当即决定，用鉴灵镜，通过小宝的记忆去探一探他的往事，指不定还能找出一些关于海棠的过往。
只是此刻的情况，她不宜开启鉴灵镜，只能晚些再说。
房间内，白歌拍着那颗又大又胖的七色蕈，脸上笑意洋洋。
“小胖子，让你追着我不放......”
孟小鱼劝他：“小白哥，你这般对他，就不怕他变了人形后又咬着你不放？”
“笑话！”白歌抬起右手，“啪”一声拍于蕈肚上，叫那白白的蕈皮像肉一样晃荡，“我会怕他？”
而一旁的柳承意，此刻正盯着虞堇堇，也不知在想什么。
——
夜半，上空一轮明月高悬，圆如玉盘，四周还缀有几粒疏星。
虞堇堇再次来到小屋中，老牛已在此处盘旋多时，他觉得小童可怜，便想来看看他，不想虞堇堇会来。
虞堇堇拿出鉴灵镜：“我想知道一些事情，老牛，你去门口，替我把关！”
老牛应声后退出屋子，关上房门。
月色透过小窗洒下一地清辉，虞堇堇凝气划破手掌，五指拧成拳状，让挤压出的鲜血一滴一滴落于鉴灵镜中，嘴里念起法诀。
不多时，至鉴灵镜中射出的白光填满整间屋子，她将镜子一手托起，在七色蕈身上从头至尾扫上一遍。
随后她化作一缕白光，进入鉴灵镜中。
与未书幻境不同，镜中是一片广袤的白色天地，白得发亮，亮得又有些刺眼。
虞堇堇连眨几次眼才能适应，她稍稍沉头，无意间发现有黄色沙粒至自己脚下漫出，她挪动两步，黄沙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四周延伸，不过抬眼间隙，白色天地便换了副模样。
风声不止，黄沙漫天，荒无人烟，寸草不生。
虞堇堇眼睫微颤，这不是天蝉山吗？
难道是判断有误，那小童并非人族而是赤灵妖？
犹疑之际，她眼前忽现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大人是一头戴幕篱的女子，她蹲在小孩身前，替他细细擦着眼角泪痕，温声说：“小彩蕈不哭，姐姐带你回家！”
小彩蕈抬起一双盈满水光的眸子，望着她，只瞧了一眼便又立即垂下，羞答答的脸随着抽泣声一颤一颤地起伏。
声音在嘴里氤氲了半晌，他才肯张开小嘴巴：“姐姐是仙子吗?”
女子摸他额头：“真聪明!”
“是祖爷爷说的！”小彩蕈眼睛一亮，“祖爷爷说戴着幕篱的就是仙子。”
女子起身，伸出小拇指：“你年纪尚小，在这里迷路再正常不过，姐姐小时候就在天蝉山迷过路。但你记住，在这里呀，最可怕的不是迷路，而是找不到回家的路。答应姐姐，以后长大了，也要帮其他赤灵小妖找回家的路好不好？”
小彩蕈睁大眼睛，眸中小星星一闪一闪的，他抬起小手，弯曲小拇指，小心翼翼勾上去。
“嗯嗯，祖爷爷说要听仙子的话，小彩蕈很听话的！”
“那就这样说定了，姐姐带你回家!”
小彩蕈拉着她的大手：“小彩蕈以后也要像仙子一样，保护我们赤灵妖!”
一大一小的身影渐渐拉远，消失于黄沙之中。
“小彩蕈？”
虞堇堇不断重复着这个名字，听起来是有些熟悉，可就是想不起来。
天蝉山黄沙四起，哪哪长得都差不多，时常会有一些贪玩的小妖们迷路，找不到家的位置。
如刚刚小彩蕈那样的小妖，她以前至少遇见过上百个，若要她从中单拎出一个能叫上名字的，她怕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
转瞬间，脚下黄沙褪去，换了一处竹屋小院，小院背靠翠峰，前面不远有一处断崖。
此刻，屋中有人轻哼着歌谣，是一名女子的声音。哼的调子和蕈妖的很像。
虞堇堇离竹屋越近，声音便越发明晰。
“小宝小宝快长大，长成大宝陪阿娘，阿爹不知何时回，山中无邻亦无亲......小宝小宝快长大......”
女子声音清甜，调子里虽有埋怨之意，但还是更趋欢快些。
虞堇堇走近，见是一名怀抱婴儿的女子，她坐在门口的小矮凳上，随调子节拍轻轻拍着裹着婴儿的襁褓。
虞堇堇步至门前，竹屋虽小却不拥挤，陈设简单却很温馨。
她此刻是幸福的吧！
“嫂嫂~”
不远处传来急促的呐喊声，女子探头望去：“小彩？你怎么来了？你大哥呢？”
一眉清目秀的少年呼哧呼哧地跑到她跟前，面色慌张，眼露惊恐，缓缓抬起一双血淋淋的手。
女子被吓得浑身一哆嗦，她忙捂住婴儿眼睛，紧紧抱在怀中，怒瞪少年一眼：“他又在骗我？还说什么去集市上买菜，他是不是又去找你了？你是不是又被仇家追杀了？”
“嫂嫂，对不起......”
少年看着女子，满眼歉疚，颤抖的双唇开了又合，合了又开。
女子有种不好的预感，直问他：“你说话，他为什么没有回来？他怎么了？”
少年的眼泪一倾而下，垂头哽咽道：“我本是要回天蝉山的，不想路上遇见了仇家，大哥为了救我，中了黑魔一刀，灵魄被......吸进了一个球里面。”
少年凝视着发抖的双手，已然泣不成声：“这都是他的血......大哥的血......嫂嫂，你打我骂我都行，只是现在，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那些魔族的在找大哥的剑......”
犹晴天霹雳一般，女子神情呆滞，双手不受控制地滑落两侧，婴儿从她怀中一落而下，幸得少年反应快，接在了自己怀里。
“嫂嫂？”
婴儿啼哭不止，粉色襁褓染上了斑斑血迹，少年手足无措，不忍婴孩为这血污所染，却又无可奈何。
虞堇堇瞧这少年，虽身形高挑，却未褪尽稚气，能看得出，他便是之前的小彩蕈。
“嫂嫂！”
少年兀地冲往屋外，虞堇堇紧随而去。
悬崖边上，那女子长身玉立，待少年走近，她回身望他，嗤笑道：“阿进年少与你相识，一起仗剑江湖，他待你如亲生兄弟。你喜爱热闹，他带你览尽京都盛景。你年轻气盛，遭仇家追杀，他拼了命也要护你，最终还是把命给搭了进去！”
女子忍着眼泪，但脸上还是珠泪涟涟：“我实话告诉你，从始至终我都不喜欢你。因为你的到来，总会让他有意无意看向那把尘封多年的归墟剑。我曾问过他，在他心里，是我和孩子重要，还是归墟剑与你重要，那一刻，他犹豫了......他居然犹豫了……”
“其实他每次出去，我都很害怕，我怕他一去不回。为了你那些烂摊子事死在了外头，结果……我早该想到的，他就不是那种隐身世外的脾性，对我也只是责任……只是责任……”
“嫂嫂，不是这样的......”少年极力向她解释，“你和小宝在大哥心中永远都是最重要的位置，大哥临终前千叮万嘱，让我安顿好你们母子。”
“我和他既已选择隐世，你为何还要来打扰我们？还总在他面前提起归墟剑？”
“嫂嫂，我错了，我不该鼓动大哥启剑，你快过来......追杀我的是魔，再不走真的就来不及了！”
女子根本听不进他的话，朝他咆哮道：“人妖殊途，你为何不好好待在你应待之地？若不是你，我们一家不会走到如今这一步！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
女子拭去脸上泪痕，眼神坚定地看着他：“我恨你，永远......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她恍惚地看着少年怀中的婴儿：“小宝，你阿爹走了，对不起，阿娘......不想再等了。”
话音一落，她转身跑向悬崖。
虞堇堇下意识将她截下。
可女子却穿透她的身体，纵身一跃，落入了白云盘绕的深渊。
虞堇堇愣怔，似忘了，这里只是一段过往的记忆，她只是个局外人。
待她从女子的猝然逝去中走出来时，周遭又换了副场景。
这次是在一个破庙中，四壁破败不堪，蛛网织结，荒草丛生，一片衰颓之景。
屋子的正中，有一座石像，石像女身，神情傲然，两手摊开，一手在上，托有一书，一手在下，随意地拿着一只笔。
虽布满了灰尘蛛网，虞堇堇还是能一眼看出，那书是未书，那笔是浮生笔，而那石像是海棠！
她身躯一震，朱唇微微张开，惊愕的眸子盯着那座石像，久久不肯移开半寸。
“娘娘，求娘娘救我小宝一命！”
不知何时，蒲团下跪了一名身披黑袍的男子，他头发花白，不见一根青丝，身前躺着一名昏睡中的蓝衣小孩。
虞堇堇瞧那小孩，是小宝的模样。再瞧那男子，确是刚刚的少年不假，只是他已白了头发，嘴角生满胡渣，沧桑了不少。
“我说的事你可答应？”
石像声音很慢，却极具压迫感。
男子迟疑半刻：“牡丹仙子不仅于我有恩，更是赤灵妖族之表率，我若按娘娘吩咐办事，那我便成了为族人痛恶的妖物。娘娘可以让我办任何事，可牡丹仙子，娘娘可否......”
“你们赤灵妖啊，不仅贪心，还很虚伪。既想求人办事，还得提要求？”石像哼笑一声，“你走吧！”
“不，娘娘！”
男子连连叩头，一回比一回响：“这小孩乃我故人之子，昔日故人因我而死，而今他的孩子重病缠身，我不能见死不救！求娘娘赐我灵药，娘娘的条件，我答应便是！”
虞堇堇皱起眉头，心也凉了半截。
“那你可想好了，你失去妖丹后，容颜会迅速衰老，能活多久我可不能保证！还有那孩子，你若是想继续照顾这孩子，那牡丹的血倒是可以帮一帮你！”
男子眼中升起一层水雾，声音极轻：“嗯！”
“成交！”
上方石像迸发金光，照耀在蓝衣小孩身上：“半颗妖丹，我先保他一命，另外半颗，我要武镜城的人通通变毒人。还有你莫要忘了，我还要冥界鬼火！”
男子的声音在喉咙里盘旋，头沉重得再也抬不起。
虞堇堇心中五味陈杂，在上的是她从小玩到大的海棠，不知结了何种仇怨，竟在背后想方设法地对付她；在下的是她拼命护下的赤灵妖，他为弥补心中愧疚即将与赤灵妖划清界限，成为最是让她寒心的妖物。
为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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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灵镜一启叹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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