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谋见二人的反应，心中莫名：“这是什么表情，你们都认识？”
崔如意笑道：“真巧，刚认识。”
李谋直接问：“那正好，你与我说一说，她，是个怎么样的人。”
崔行独自思忖。
崔如意也只笑，不做声。
如何描述呢？冯嫱实在是不会和李谋成亲的那种人。
短短几次接触，崔如意便看出冯嫱志向不凡，这样的人绝不会愿意与一个藩王的次子在一起。同时，她也察觉出冯嫱隐隐散发的敌意，美人如花花带刺。她自知被元妃当了靶子，虽然自己确然没有与那位高傲的表姐有一争高低的心思，但是冯嫱不知道，知道也不会相信，她是那种会扫除一切潜在障碍的人。
如此说来，倒是与这位遇神杀神的悍将有点像。
在她犹豫的时刻，崔行问了：“你确定是冯嫱？”
李谋道：“自然确定，我亲耳所闻。”
严格来说他是偷听来的，因为他有一次差点在战场上死掉，在家修养了半年，整个人都变得懒懒的，于是阿娘以为他病入膏肓，便哭着跟阿耶说要找个人给他冲喜。对方是汴州太守的四娘子。他心里好奇，便自己前去相看。没想到那位娘子得知他的身份，不仅不高兴，反而像受到极大的侮辱一般，主动退了婚。
他阿娘以为肯定是他说了什么人家不爱听的话才造成这个结果，但是后来他又开始舞刀弄棍，众人觉得他已经好了，便也不再提这件事。
过了许久，他才从兄长那里得知真相。原来那个小娘子早已和家中的西席先生私定终身，打算到时候用庶妹代替自己去拜堂成亲，谁知李谋却耐不住好奇，自己先跑来看了她的真容。她的计划告吹，于是拉着那个西席先生先跪在太守面前坦白了私情，太守得知后自觉羞愧，便主动告罪于韩王，解除了婚约。
打打杀杀地又过了两三年，眼看他已经十八岁了，房中还是无人，韩王妃决定这次趁他回家当即便把婚事办了。当韩王告知李谋后，他不敢直接问韩王，便去找韩王妃。走到门外，正听到他阿娘在与人低声说话。他倾耳去听，隐隐约约捕捉到信息，原来是长安里有名的冯大娘子。
长安冯，最有名的不正是镇国公冯氏吗？若是冯家倒也说得通，两家都有人领兵在外，偶尔也有往来。再一问，原来就是冯又粼的女儿。
冯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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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稹到底不放心李谋，写信去了汴州。
韩王第一封信果然要李谋赶紧滚回家去，时隔一天，第二封信来了个大早，信使日行八百里，赶在李谋动身前送达。
拆信一看，上面写着让李谋进宫朝贺。
因为五月十日，金美人在清凉台诞下小公主，圣人龙颜大悦，当下便给金美人晋位份至婕妤，清凉台上下都得赏赐，战战兢兢了好久的文武百官终于能得一日放松。
来都来了，说不定有人早看到了他的行踪禀报给了皇帝，不如现在趁着皇帝高兴，直接走个明路，若是能平安过关，就不用担心他以后再追究藩王之子无故入长安之罪。
此罪可大可小，虽然韩王位高权重，但是毕竟势力全在两武之地，若是李谋被扣下做质子，韩王也无可奈何。
李谋于是在崔家待了一个月，直到公主满月宴。
他的伤已经好多了，只隐隐能看出点青痕，崔如意看他实在在意，想到他刚才的话语暗示，知道是怕冯嫱注意到他的脸，便让侍女帮他在鼻子周围敷粉修饰肤色。
敷完一看，有些滑稽，于是又敷了一圈，渐渐的整张脸从蜜色变成了粉白色。
崔行进门，从铜镜中看，李谋的一张娃娃脸此刻去掉了些刚猛气质，居然变得十分俊俏，他忍俊不禁：“虎奴才一个月就成了五陵少年的模样。”
李谋脸红，假意逞凶，狠狠道：“呸！我可不是那些无所事事，整日轻浮的游侠儿。”
李谋反应如此激烈，还是因为日前才听说的一则香艳秘闻。
孀居多年的郑国公主与多人私通淫/乱，对方都是些年轻英俊的少年。这些少年大多不仕不读，无正事可做，又过惯了银鞍白马度春风的生活，便只凭借着一副好面孔在贵人家中得些好处，以此度日。
男子与女子没什么不同，人多了也会争风吃醋，据说郑国公主这事就是一个被赶走的浪荡子去告发的。
事发后，郑国公主被皇帝幽禁在了冷宫中，不得外出。
一时流言四起，人们猜测皇帝的态度，多数人认为这还是顾念了手足之情，毕竟郑国公主是先帝的长女，也是皇帝唯一的姐姐，郑国公主的女儿还做了太子妃，是亲上加亲的关系。但是也有人觉得这事来得蹊跷，皇帝的处理也太快了，更像是事先就知道原委，再使人伺机发难。
崔如意刚刚听说这件事时，算了一下日期，正好就在圣人夜宴的第三天。她自然想起了那天晚上他吟诵诗句时的沉湎之态，是这位圣人少见的真情流露时刻。而当他下了酒桌，立即又回到了日常的正颜厉色，杀伐果决。
她和崔行对视了一眼，在李谋的提示下又忆及此事，都在对方眼中看到山风吹猎，黑云酝集的征象。
但是彼时崔行尚未正式入仕，李谋也还未经历皮肉之外的磨砺，崔如意终究也还是个烂漫少女，虽然三个都是聪明剔透的人，难免也会被眼前的乐景所迷。
不去深究一条小鱼的反尾会撩开怎样的波浪，一只鸟儿的振翅会掀起多大的风暴。
那些发生在久远岁月里的事不与谁知，所以纵然熟读史书，也难以觉察出春秋之下的幽微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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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婕妤的产期比预估的早了些，听说她自从那夜初尝梨花白之后便舍不下这一口。虽然御医不让她喝酒，但是被吹了枕边风的圣人却表示无妨，身子重了这么久，她口味变得更刁钻，累月吃不下甚么食物。现在难得有一项她喜欢的，连带着胃口都好了许多，只让宫人盯着少饮即可。
就在金婕妤的醉意中，十三公主降临人间。
崔如意月前来看过，当时远远地站在殿外，只觉得鼻尖仍有一丝血腥气。现在公主已满月，浑身只有奶香味，长大了不少，四肢有力，脚蹬奶娘，拳打来宾，可爱的小脸上一双崭新透亮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世界。
崔如意堪堪避过公主伸张的小手，那边金婕妤笑了：“她最近总爱抓点什么亮闪闪的东西，娘子离她远些。”
“那极好，看来我今日特意挑的项圈正合公主心意。”崔如意笑着将嵌红宝石方胜纹凤头衔珠金项圈交给公主的奶娘，奶娘接过项圈，拿着逗弄婴儿。
公主从皱巴巴的小红人儿变得白白胖胖，而金婕妤看起来却清减了不少，原先虽然也不胖，但是有种珠圆玉润的气质，现在眼窝变深，看起来更加成熟，也更添了几分妩媚风情。
金婕妤微笑着垂首整理腰上的挂饰，一个寻常动作也做得柔婉入骨，然而落在崔如意眼中，却看出寂寥的意味。
“殿下近来可好？”
金爱兰侧过头看她。
人人都道她好福气，进宫一年便有了子嗣，做上了正三品的婕妤，只是为她庆贺。
原本也不该有什么不满足，但是她生下公主的那天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她看到了自己的妹妹，她的衣服上沾满梨花，像她去世时一样。
妹妹对她说：恭喜你成为了母亲。
她醒来时，公主已经出生，宫人们惊奇于她酒后的顺产，没有遭遇太多的痛苦便生下一个孩子。她抱着自己的骨肉，心中却木然，没有不欢喜，也没有欢喜，强撑出一个喜极而泣，连哭也惘然。
“本宫一切都好，崔娘子记挂了。”
她嘴角提起梦境里相同的幅度，拉过崔如意的手，“要开席了，娘子与我一同去吧。”
奶娘也抱着小公主跟去。
走到殿外，崔如意看到有个人站在廊下踱来踱去，果然是李谋。
她跟金婕妤说了一声，朝李谋走去，叫他：“二表哥，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李谋嘴里正念念有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猝不及防被崔如意吓了一跳。转身一看面前还站了一个人，身边还有个抱着婴孩的宫婢，立马猜出这就是金婕妤，话语直转：“你这……臣参见婕妤娘娘。”
金婕妤一笑，免了礼。
李谋这才不好意思地说自己是在背诗。
崔行跟他说今夜定会有人为公主写诗祝贺，他担心到时候来个击鼓传花，自己也得上场，便央了崔行给他作了三首，自己应急背一背。
殿中内侍一看时辰，出来找人，刚好就把今夜的主角，金婕妤和十三公主带了进去。
李谋说还要继续在这里熟悉几遍。
崔如意听得殿上已经有舍人开始作诗，很同情他，鼓励了几句，也跟着入内。
李谋靠在柱子边坐下，天色渐晚，信纸上的诗句模糊了。
他干脆闭上眼睛，默念：“翠影凝芳露，清风动玉台。”
一阵佩环叮铃，李谋睁开眼睛，三个年轻女子正拾阶而上。
中间的女子云鬓严妆，楚腰华裳，自带光彩万千，荧荧明星也难与争辉。
他低声喃喃下一句：“春晖洒阙下，云步映仙来。”
适才还背不下的词句此时随心而动，如江水向东，月沉向西一般自然而然出口：“月满增祥荚，天长发瑞灵(1)。兰心萦国色，永照瑞光开。”
她走近时也看到了他，浓睫一眨，似有诧异，他不自觉就站起身。
然而还没说什么，已经被宫人迎了进殿。
“冯大娘子终于来了，快请入座，庆瑜殿下早令奴婢在此等候了。”
这话落在李谋的耳朵里格外清响，震得他心颤。
他瞬间明白了崔行问话里的意思。
庭前芍药含苞待放，娇嫩欲滴，但是走过他面前的女子只是轻轻噙着一个笑，便胜过群芳无数。
他生长在汴州，哪里见过这样的满身金翠，明艳动人的高门贵女。
这样的人，仿佛生来就该在富贵乡里娇养。
冯嫱并没有注意到李谋变化的目光，她自来被人看惯了，径直穿庭而过，只留下一缕香风。
李谋张开手掌想握住，却看到一条狰狞的粗线贯穿命运。这是他两年前出征边地时，因为力竭，陌刀在掌心震裂皮肉留下的伤疤。
他在喜悲之间起落，如坠梦境，有似真似幻的茫然。
(1)《中宗降诞日长宁公主满月侍宴应制》唐，郑愔
春殿猗兰美，仙阶柏树荣。
地逢芳节应，时睹圣人生。
月满增祥荚，天长发瑞灵。
南山遥可献，常愿奉皇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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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耽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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