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妃看着崔如意跟在金婕妤后面进来，笑容一淡，又掩饰了过去。
圣人令奶娘将公主抱去给他看，公主此时已经睡着，一派安宁甜美。他看得眼神一软，令中书舍人将拟好的封号呈上来一一挑选。
然而看来看去，终究不过是一些诸如贞、福、寿的常用的吉祥字眼，圣人都皱着眉叉去。
眼见圣人脸色越来越沉，元妃适时提醒道：“陛下，公主还小，封号不急于一时决定，今日最要紧的是庆祝公主的满月，这是承了陛下您的洪福，公主才能平平安安长大。”
李穆放下朱笔，甩了甩手，内监忙把文书收起来。
宴会继续，三个穿着宽袖上衣，轻纱长裙，红皮靴，披纱巾的舞姬鱼贯而入，在场内站成天女散花姿态。鼓声起，水蛇般的腰随着腿和手的动作扭得灵巧。这是流行已久的胡旋舞，舞至高/潮时，舞者会加快节奏地连续旋转来抒发内心的激烈澎湃的情感，急转如风，碎如雨点。
她们都是在教坊训练多年的舞者，已经有了名气，都跳得极好。即使是看惯了胡舞的人也还是会被她们精湛的舞技折服。
然而皇帝却没有心思欣赏，很快就将她们换了下去。
接着是一个独舞，舞姬身着一件白色长袍，腰封高耸，裙摆甚长，十分便于腿部的伸展动作。那舞姬先是沉肩站立，双膝靠拢，正与前一个舞蹈的奔放姿态迥异，但是当长笛声吹起的时候，她的动作又是大开大合不亚于前者，仿若在众人的呼吸间跳动。长臂一展，越过头顶，弯腰下垂，恰如一只白鹤。
金婕妤看入迷了，因为这正是专门为她安排的新罗舞蹈。
一舞毕，众人也看得尽兴，纷纷举杯相庆。
琉璃钟，琥珀浓，烹龙炮凤玉脂泣，罗帏绣幕围香风(1)。
崔如意坐在末席，喝酒的时候抬眼看了一下环境。
庆瑜公主身边依旧是赵氏姐妹，但是这一次却与她坐得更远了些。
其他的宫中丽人她其实不太认得，不过别人看着她这一身女冠打扮，大概知道了崔如意的身份，大多都对她点头微笑示意。再往后便是诸位王爷的家眷，坐在元妃旁边的女人穿得素净，上着花缬杏色衫子，下着海波纹青裙，肩披素纱帔子，虽然只露出一个端秀的侧脸，却难掩眉间的忧郁。
看她对应的座次，应该就是太子妃谢氏了。
怪不得她如此神情，自己的母亲刚刚才被关进冷宫，做子女的怎么能轻易开怀。
隔着绣花帏幕，崔如意转头看另一边的男席。
今夜来的人很多，太子、齐王、单王、淄王，代王等等在长安的王爷都来了，还有他们的儿子。
巡视了半刻，没看到李谋，反而被不知何时注意到她的李洹瞪了一眼，崔如意心里一咯噔，没多久就寻了个借口离席。
今夜崔行不在，只有她和李谋一同入宫，有事自然要相互照应。
她来到李谋背诗的地方看了看，不在。转身的时候突然想到了宴席上明妆绮罗的冯嫱，他们必定是见过面了，崔如意推测。
他们会说什么，李谋开口的话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冯嫱跟他大约也没话聊。
唉。
芍药花瓣被吹散，有几片飘入廊角，她仿佛看到碎了一地的少年春心。
此情此景甚为熟悉，她上一次也是离席出去找人。
而且，又遇到了那个人。
-
天家无情，但是对于今朝天子来说并非如此。
先帝宽仁，但是宽仁这一点在乱世不算优点，最起码留下了至今依旧割据的局面无法收拾。其实当初皇帝的位置本来是给先帝的兄长临安王的，但是临安王战死沙场，先帝才继承皇位，而后主要采取安抚招降的策略。李穆少年时曾被三朝元老的杨庭芝称赞有太宗遗风，便一直以太宗事迹为勉励，以先帝的绥靖策略为反例。他登基前几年的确也锐精图志，以强明自任，重用文武百官，严禁宦官乱政，废除均田租庸制度，变革旧法，强力削藩，誓要清扫前两朝的沉疴弊病。
然而奉天之难后，一切都变了。
李穆这才明白天运无常，也自知自己心力不复从前，如今只力求不要处处输给他曾经嫌弃的先帝。
最起码在表面上他对皇亲手足是一视同仁的宽容，这岂不是比先帝更加厚道吗？
所以他追封了嘉贤皇后，厚待先帝没来得及册封的后妃皇嗣。至于雅王，他没有封地，也没有职务，只是个挂名王爷，比别人少了很多重要资产，便依旧每年从宫内补贴给他，宫内逢年过节都会记得给雅王府邸送上帖子和礼品。
但是补贴的数额下去还有多少，就不在李穆的关心范围了。
雅王不愿出门，久而久之，连帖子也省了，只是打发物什已经是格外赏赐了。
以至于昨天跑腿内监去雅王府报喜的时候，放下绢帛就要走，没想到那位向来沉默的白发世子开口道：“劳烦公公，将入宫的帖子，给我。”
-
李训原本坐在花阴里，见她过来，话也不说，只是站起来，用一双秋水瞳默默看着。
崔如意刚从宝光迷离的筵席中出来，乍见他一个人杵在这里，心里不知是何滋味。
缓步朝他走去，青纱法衣下撩起重重叠叠的浪花，她边走边想，没注意到李训的闪烁目光。
崔如意停在他面前，终于勾起嘴角，看着他的脸说：“我找去的大夫如何？”
李训垂眸，看着她腰上的双鱼玉佩，哑声回答：“多谢……很好，父王最近愿意出门走走，晒太阳。”
每次他这样低眉顺眼时，崔如意就很想摸他的头。
“雅王立府以来，唯有一妻二妾。其妻出身庶民，早殁。访其身世，村人亦不详，只言多年前有此一户。二妾亦早出府，踪迹难寻。其子训，母身世不明，生死亦未可知。训生具异貌，视为不祥，人皆避之。十岁以前，外人莫能见其面。王府家仆寥寥，皆为缄默之辈，外人不可知其渊源……吾乃作揣测，李训恐非雅王之血脉。初，药葛罗氏服秘药，雅王生而孱弱多病，或无房事之能。然御医署之册已佚，故此事只作猜想耳。”
她脑海里浮现信上的字眼，心中更疑惑师父的意思。
难道李训是师父的……？
……
风露中宵，她站在他面前陷入思绪，沉静如莲。
李训也不说话，等待的间隙筵乐辞已尽，弦月向西斜。如果崔如意不说话，他仿佛就能一直等下去。
崔如意从鼻息中发出一声不知何意的哼笑，视线上下看他，莞尔道：“你今天是特意来见我的吗？”
他打扮得精心，起码不是上次的随意混搭了。一身竹青圆领袍配鎏金腰带，虽然不太合身，略微宽松，但是却将少年清瘦秀美的身骨裁量出来。
李训瞳孔微微张大，连忙错开目光，似乎被她的话语惊住了。
正不知道如何回答时，又听得她说：“如果想找我，直接去平康坊就是，再不然，便去华阳观，我每隔两三日就在那里。”
李训这才点了点头。
耳梢的热意悄悄在夜风中散去。
崔如意突然问道：“李训，你多大了？”
“十四。”
“哦，那就是比我小。”她美目一弯，将冬日冰雪融为涓涓春水，“正好，那你以后称我一声师兄如何？”
李训迟疑道：“师兄？”
“你可是拜了邺侯为师？”
摇了摇头，想起邺侯，他神态失落。
而崔如意则是一解疑问，心中越发淡定，颇有些不怀好意，还偏作苦恼状：“这就不好办了……”
李训表情随之严肃，竖起耳朵仔细听着。
她灿然一笑：“既然你想跟我学射箭，那就干脆拜我为师吧。”
他嘴唇动了动，刚要开口，远处的宫殿内却传来一阵喧哗。
李训眼波一转，向那里定定望去。
灯笼扑朔，宫阶上有丽人相扶而下。
崔如意顿时了然了他即便不能入殿，也要夤夜守在这里的用意。
只是，他在等谁？
那种表情背后代表着什么样的心情，崔如意很陌生，一时没有想法。
但是既然有人已经出来了，说明出来有一段时间，她得回去，免得有人问起。
见崔如意要走，李训回神，下意识拉住她的衣袖，又似烫到一般迅速放开。
“我愿意。”
崔如意没听清楚，啊了一声，“什么？”
李训抿了抿唇，贝齿微露，神情却陡然变得警惕，连崔如意都紧张了起来。
有人从曲径往这里靠近。
却说另一边，陪着崔如意出来更衣的小宫娥等得焦急跺足时，李谋不知从何处翩然而至，抚平她的惶然，询问之下，便朝着她指向的地方来了。
崔如意瞧见是李谋，放松了许多，还没开口，李谋便挑眉问她：“表妹这是在同谁见面啊？”
话语颇有些轻佻。
崔如意登时皱眉，但是又转念一想，干脆顺他的话头笑说：“表哥今天见了谁，我就见了谁。”
“……”
李谋咬舌，伸手挠了挠脸，道：“唉，说不过你，到底是你们长安人口齿伶俐。”
他又转头去看李训，问崔如意：“这位是？”
“我叫李训，是雅王之子。”
李训说话不急不徐，姿态仍嫌稚嫩，居然也颇有风范。最关键的是他竟然开口主动介绍自己，让崔如意颇为意外。
李谋眼里亮起对他的兴趣，勾唇道：“原来他们说的一头白发是你这个模样。我叫李谋，家在汴州，幸会。”
李谋说话坦荡直白，但是李训却并不觉得羞辱，他看了看一边的崔如意，心里涌现许多充盈透彻的感受。
而崔如意看到两人对面而站，虽然相差四岁，个头却不差多少，只是李谋常年练武，身材明显更为壮硕些，也算各有风姿。
她后知后觉地想，李训好像又长高了，但是更瘦了，如果要拉弓，得让他多长点肉。
（1）唐，李贺《将进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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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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