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一线，雾凇沆砀。
“咚咚——”叩门声响愈加急促，国公府的大门外王莹莹敲得又急又重，可思绪和心跳却是又沉又缓，不知道第几次重复的说着那句话，
“求世子收留，只求几日容身之所，为奴为婢任凭世子差谴......”
从前的王莹莹还叫做谢玉生的时候，素来都是被哄着宠着的那个。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在竹马门外，说出这样低三下四的话。
王莹莹眼神稍动，抿紧了一点苦涩的唇角，可早就今非昔比了。
骤然雪急如絮，国公府院墙边的柿子树再撑不住雪力，几枚柿子啪嗒落在了王莹莹身前，顿时炸开了花。 戴着斗笠的人藏在暗处，遥遥望向王莹莹，眉眼尽是心疼。
屋外雪深二尺，宅内银炭浅落层灰。
“可还是在外跪着？”谢祖母靠坐在番邦传来的石榴色软垫上，招身侧奶娘出去瞧瞧。
兵部尚书府后门敞开，一红绿袄裙梳着双髻地丫鬟朝外扫了眼，瞧着那长街尽头仍跪在国公府门前，披麻戴孝冻得小脸发青的王莹莹。
不多时又钻回了府内，同屋檐下不愿踏入雪地的奶娘点了点头。
奶娘回到主屋后禀：“是在外跪着。”
屋内八扇绘鸾雀屏风不远另坐二房子媳，
大房叩下茶盏，嘴角透着讥笑说着：“只不过跪跪罢了，我看玉生这丫头平白享了咱尚书府十二年的福，吃不得半丝苦，转而才想求到国公府顾三郎面前，估摸着想在那儿先从奴婢做到外室再抬到侍妾。倒也是个会自己未来谋算的。”
二房摇了摇头感慨：“说起顾家也是满门忠烈了.....若不是顾大郎和顾二都在战场上死了，老来子的顾三也不会承了世子位.....那时王氏女生的孩子，只比顾三郎小个三岁。”
“两家离的近，也算世交，之前相处的情分做不了假，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若不是身份被揭露，再过上一年，都能定亲了。倒真是世事无常，谁能料到出这档子事？”
二房又心中暗叹，两家想要结秦晋之好已是多年，若不是十年前那场战役，陨了顾二郎，自家的女儿也不会被自己盘算着嫁到别处去。时也命也。
倒是这王氏女真真好运。
大房又嗤笑：“结亲？自是结不了的，如今今非昔比，她一鸠占鹊巢的奶娘之女没在当时被棍子打发要了命，已是主子开恩，不去另谋他路，倒是不识好歹的又去求国公府的人了，我还能不知道玉生那丫头想着什么？”
“真享了十多年的福，就当自己有金疙瘩的命了。国公府的人怎会为一只鸠鸟应声？又怎会为她安葬王氏？要我说那王氏死了个干净倒也好。本就是不正的妻位，白白占了十二年正妻之位的便宜，如今死了倒也是她赚了。”
“只是苦了我们家小阿妩，白白伺候了五年假货，多受了五年的罪.....”
那坐在谢祖母下方的小女郎约莫十二三岁，终于耐不住性子起身，眉眼带着拘谨和歉意告罪说道：“祖母，我这心里老是跳的慌，我想再去瞧瞧她，若她愿意，还是能在我这儿做事的.....”
不多时女郎携着撑伞丫鬟从檐下走过，她穿着云纹缠金褙子下身是曳地八宝裙，外罩鹤敞，手执掐丝团扇半掩着唇，没了方才在谢祖母院里的拘谨，抿嘴笑了下，“走，瞧瞧。”
雪下的更急了。掉落的柿子浅浅覆上了一层雪。
柿子香甜的味道从寒风里一同往王莹莹肚子里灌去，王莹莹喝上了柿子味的西北风。
“求世子......”她饿的蜷着指尖，正抬头想继续敲门之际，
身后传来清脆不忍之声，“玉生姐姐何至于此？”
王莹莹不断拍击地动作停下来。
她缓了缓神，朝后看去。女郎站在兵部尚书府门前，手中团扇半掩着唇，眉眼蓄着忧色，“你若愿意，自可在我这做事。”
只着素衣，髻簪白花，披麻戴孝的王莹莹那乌溜溜的眼眸依稀含着倔强天真，不吭声地扭过头继续敲响了门扉。
玉生早就死了。
如今苟延残喘地不过是求人收留的可憎鸠鸟罢了，连姓名都被剥夺。但她还是想生，想还母亲一个清白、想让母亲安葬祖祠。
她也不求国公府世子爷顾三郎帮自己什么，只求这位竹马能够让她短暂歇息几日，之后她会自己寻找办法，为母亲讨回公道。
她的母亲虽是个填房，可也是个本分人，才不会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她也不信自己的母亲是和父亲的好友勾结后，被父亲发现后畏罪自杀！
她不信！
王莹莹不信。
王莹莹敲了国公府的的门许久。
等到最后王莹莹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在昏饿难当，情难自禁望着雪里烂不成型的柿子，想着要是能在掉一个不那么坏的柿子就好了。
恰时，又一个被厚雪压垮的柿子，不偏不倚奇迹砸在了她裙摆上。
王莹莹怔了下，又看了看下雪的天，再低头看了看那完好的只破了一点点皮的柿子。
不知怎的，倏忆儿时，那长她三岁的顾裴安还没成为今时众人眼中恪守礼节、六艺出彩的端方君子，也不是光风霁月的世子。
他只是她的竹马顾三郎，会逗她说，“莹莹，天上有小神仙，你若想要什么，只要用心祈祷，小神仙要是看到、听到，就会庇佑你，送给你想要的。”
三岁嘴馋的王莹莹穿着喜庆的吉祥褂，脖上带着红似血的珊瑚璎珞，脑袋上用红绳扎着头发，手摇晃起来，还有丁零当啷的小铃铛声。可这些东西只是衬的她愈发漂亮逼人，小小年纪就水灵灵的，不难看出日后长大是个美人胚子。
她把小脸皱成了一团，对着小竹马说，“顾裴安，你是不是在唬我呀？！”
“我三岁了，不好骗的，你看我现在想吃雪酥、红蜜甜汤，想吃的心可灵了，东西也没有出现在眼前呀。”
六岁的顾裴安揣着手在身后，冲着三岁的王莹莹一本正经的说着：“小神仙听到愿望需要一点时间。”
“哦，那好吧。小神仙真的会显灵吗？”王莹莹满脸的不相信。
可第二天，王莹莹想吃的雪酥和红蜜甜汤便都出现了。
王莹莹将信将疑，又说了几个吃的，连着几天想要的吃的都出现在眼前后，她便真信了，高兴说着：“顾裴安，你说的对，天上真的有小神仙。”
小时候真好骗，直到又大几岁，王莹莹亲眼看到自己前一天想要吃的酥茶，被翻墙而来的顾裴安放在了桌前，又见他利落翻身离去的模样，才恍然大悟！
原来小神仙说的是顾裴安！
想到这里，王莹莹那双水润的眸子又亮起来，她有些急，可冻了太久的身子动起来很慢，等全部都扫视完一圈，只看到了寂静大雪空无一人的巷子后，王莹莹慢慢地撇了下唇角，带着些委屈。
顾裴安不在。
但抿着的唇角，很快又翘出小小弧度，王莹莹想，没有关系。
顾裴安还是没有骗自己。
现在想吃的心可灵了，或许真有小神仙来显灵呢。
暗处戴着斗笠的人瞧着那雪地里面快要僵成一团的人，缓慢收回了那用碎石击落树梢柿子的手，又瞧着她欢欣雀跃难掩天真的可爱模样，唇瓣一扬，下一秒，他瞳孔骤缩，踏出一步。
王莹莹暗自欢喜，指尖蜷缩，正欲拿起时，心口忽然一痛。
火红的柿子从指尖滚落，她呆呆低头，瞳孔印着一把玄铁剑，她识得。属于顾裴安的长剑自胸而过，黏腻的血顺着剑尖在地面炸开了花。
血液从素裙左胸落下，王莹莹僵硬而不敢置信的扭头，只见着那从长街尽头而来的端方三郎坐在那良驹之上，
神情淡的、凉的，容貌俊美与记忆中的三郎一般无二，那刺来的握着长剑的手极稳，
她听那出生就常伴一起，与她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顾郎君说：“玉生，我若不杀你，阿妩会怪我的。”
阿妩是谁？
阿妩正是前几日找回认出的真尚书府千金。
那让她回府做事的女郎早就没了身影。
冰天雪地里，王莹莹头一次觉得，自己认识的顾三是如此陌生。
那个护着她长大，暗地里做她小神仙的顾裴安，此时此刻，想要了她命。
那些小时候属于青梅竹马的记忆不断在脑内走马观花般掠过，最后在心口顿顿的疼痛里王莹莹呆呆的想着——
分明以前不是这样的。顾裴安是什么时候变得呢。
好像是三个月前。
顾三郎再也不会对她眼含温柔笑意，露出被她早就熟悉的神情。
“砰——”的一下，娇软身躯砸落在了雪地里，她涣散的视线里是顾三郎抽出长剑，边用绢帕擦着血，边朝着不知何时门房大开的国公府走去，笑说着：“这下子，阿妩总该信我，只喜欢她了吧。”
那沾了血的绢帕被人随手丢在地上，又被风雪卷着不偏不倚恰恰盖在了王莹莹脸上。
在浓厚的腥血气味里，一滴泪水从莹莹眼角滑落。
原来顾裴安.....血也不晕了呀。
儿时。王莹莹最怕的就是虫子、蛇了，就是在立夏时吵不休的金蝉她也怕，可顾裴安总是喜欢拿东西吓她，有一次吓过火了，他怎么哄也哄不好。
“你别哭了，对不起嘛，我.....我也告诉你一个弱点好了。”
“我晕血。莹莹，你别哭了，以后我都不吓你了。”
顾裴安！
你骗我!
*
暗处打了柿子给王莹莹的斗笠人心如刀绞，喉口蔓延腥甜。
顾三郎应该“死于”三月前的追杀中，而为了稳住国公府，不知何方势力的人化身顾三郎，如今在国公府内行事。
真正的顾裴安成为圣上暗处棋子，成为畏光的存在。他隐藏身份只能缩在暗处紧盯着小青梅所在的尚书府，在夜深人静时悄悄看一眼她，为她掖掖被角再离去。
可现在.....穿着斗笠的顾裴安，从暗处出来，雪落满身，走到了亮光处，半跪在那血液流了满地的人面前。他指节颤抖慌忙地捂着了王莹莹的心口，又飞快往着她的嘴里塞了一颗保命的药。
什么暗棋、任务，早就在顾裴安的脑海里成了斑驳无法拼凑地碎片。
此时什么东西都没有他的莹莹重要！
他抱着人起身，白雪变成红雪。顾裴安的眉眼含着嗜杀冷戾，被刺目的血液击溃的眼眶发红，下颔线紧绷，大脑也一阵阵的犯晕。
顾裴安从来没有骗过莹莹。
晕血、怕血都是真的。
如今最怕的是莹莹心口处流淌的血.....眼前不断浮现出她全然不敢置信的神情。顾裴安觉得那把被假顾三刺穿胸膛的剑，不止是插入了莹莹的心脏，更是一同贯穿在了他的心口，让其空洞洞的漏着风，发出难以忍受的悲鸣。
顾裴安的身体和手臂都在风雪中晃了一晃。
此刻绝不能出岔子！咬紧牙关，他腾出手大力撕开了衣袍一角，草草挡住了眼睛，稳住踉跄差点摔倒的步伐。
莹莹不能死！
穿着斗笠的人快速穿梭从大雪中离去。
他定要救回她。
长廊燃着的灯被下人重新添了油，屋内又添了炭火。
“你是说她死了？”坐在红木桌前解下鹤敞的女郎愣了下，方才眉眼舒展露出笑意，又从妆奁取出一支金钗在指尖细细端详。
那不愿回首成为玉生的丫鬟，被玉生差使的五年，总算是过去了。
她曾经日夜都想要，筹谋了许久都不一定有的好婚事，总算落在了手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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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穿心一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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