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压杆、弹簧等零部件机械规律的运作声，封茂实拉着车来到了一个窄小的弄堂外。长长的窄道口或站或蹲地围着几个高大阴鸷的男子，不大的空地上飘着吹也吹不散的烟叶燃烧味道，见到有人来了，这些男人立刻停下了交谈，一双双眼睛都聚光灯一般聚焦到封茂实身上
封茂实回头看着已走下车来的董诺，眼中闪过一丝担心之色。
董诺一下车就感觉到了这些如有实质的侵略性的目光，她拢了拢外套，有些不安地靠近封茂实。
“季丘”，封茂实扶住她的肩膀，语气很是沉重，“你在这里等着我好吗？我销完债马上就出来”。
董诺澄澈的眼眸注视着封茂实，她看出了他的为难与担忧，轻轻点了点头。
封茂实吐出一口气，摸了摸钱袋，走到空地上和一个男子交代了点什么，便一头扎进了那条阴暗的巷子。
原地只剩下几个精装大汉和董诺，董诺只觉着这些人的目光越来越可怖，四周的空气也越来越冷。她抱紧住了自己的双臂，内心给自己打了打气。
弄堂里突然传出急促而有力的脚步声，封茂实的身影逐渐倒映在董诺的瞳孔中。
“你怎么……”，又回来了，董诺话说到一半。
封茂实三两步走进，抓住了董诺的手，董诺的心脏几乎停跳了一拍。
封茂实一脸正经，严肃郑重地对她说：“我想了想，还是不放心你一个人在这，我们一起进去！”
“嗯、嗯，好啊”，董诺只惊惶了一瞬，马上又故作镇定地挤出笑容，轰鸣的心脏却不断震动着胸腔。
封茂实牵着她一路穿过青石铺就的巷子，巷子内被重重伸出的屋檐覆盖，即使是正午的阳光也泼洒不进，墙上的黑灰与红漆交映，更衬得此地邪祟鬼魅。行走时不断带起的凉风吹起董诺鬓边的碎发，她看着一盏盏残破的灯笼插在道边的墙上，被火舌烧穿的灯笼纸边缘还挂着淌溢出的红蜡，心中却奇异地并不恐惧。
她看着封茂实的背影，恍惚间仿佛回到了父亲牵着自己穿过老城楼的场景。如果我也有一个哥哥的话，她想，估计就是这样的吧。
等他们总算走完一系列流程，在放债老板所豢养的一群打手肃杀的眼神中走出巷子，回到车上时，已是午后。
董诺长舒一口气，封茂实紧绷着的肌肉也放松下来。
两人相视一笑。
董诺正想说些什么，就听见“咕——”的一声，她当即闭上了嘴，神色有些尴尬。
“哈哈”，封茂实发出了很是爽快的笑声，“没事，我刚好也饿了。虽然有点晚了，但加快速度的话，应该还能赶得上中饭”。
下午一点一刻，封茂实与董诺赶回了博盛路164号，田妈拿出冷掉的饭菜重新热了热，封蓉则一边布置碗筷一边面带狐疑之色地看着封茂实和董诺，很是不解这两人出去当了个东西的时间，进度条怎么又涨到50％了，她这算躺赢吗？。
趁着董诺上楼换衣服的时机，封蓉将封茂实拉到后院。
“哥，你刚刚去哪了”，被好奇心折磨得要死要活的封蓉直接了当地问道。
“就去了当铺把戒指当掉了”，封茂实老老实实地回答。
“还有呢”，封蓉不死心地追问。
“还去了杨老板那里把债还了”，封茂实简要明了地概述，又快速地补充道，“对了，还得借点纸把欠条补上。”
封蓉还想盘问点什么，却被田妈的喊声打断，“蓉蓉，太太请客人去吃饭”。
“诶，来了”，封蓉高声应道，无奈地放封茂实去和董诺一起吃饭。
要不是她已经吃过两碗饭了，高低得过去蹭个座，顺便听听这两人说些什么，她愤愤地想道。
“蓉蓉”，小芳姐在水龙头处小声叫她，脸上带着女人特有的八卦意味，手下还洗着盆内的碗碟，“刚刚那个是你哥吗”。
封蓉点点头，“他长我五岁，叫封茂实，茂盛的茂，果实的实”。
“长得还挺俊”，小芳一副很感兴趣的神色，一边用抹布擦着手上的油一边问道，“怎么就突然成了太太的朋友了？”
封蓉挠了挠头，“这个我知道得也不太清楚，许是在街上帮了点太太的忙，捡捡丢了的东西，送人回家之类的吧”。
“诶”，小芳凑近了，悄悄问封蓉，“有对象了没，要不要我给介绍一个”。
封蓉心内警铃大作，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居然有人敢和她抢工作。
仗着“近水楼台”的优势，封蓉果断地拒绝了她，“不用了，谢谢小芳姐，我哥他有自己的打算，我是说不上话的”。
正说着，田妈的怒火又隔了老远传来，“封蓉，你又躲在哪偷懒呢，出来给客人上菜！”。
封蓉一边忙忙喊着“来了来了”，一边匆匆赶去前厅。
独留小芳一人在空旷的后院中，露出深沉的思考神情。
封蓉趁着上菜刻意多停留了一会，听着听着却露出了迷惑的神情。
他们俩从萧统的《文选》聊到刘勰的《文心雕龙》，再到亚里士多德的《诗学》、黑格尔的《美学》，话题已经渐渐进展到封蓉这种小学肄业水平的凡人听不懂的境界了。
封蓉看着看着注意力就全被那渐渐放凉的菜吸引，很想说一声，你们再这样下去，热好的饭都凉了。
封蓉又不敢真地凑上前去打扰两人思想情感交流，只得为自己掬一把辛酸泪。
‘我真不是文盲啊，不如说月老部门里真的不会放文盲出门做任务的。’
‘不过’，封蓉又想，‘管它文盲不文盲呢，能完成任务的就是好文盲、啊呸、好月老。’
“听起来还挺有意思的”，餐桌上的封茂实被董诺所描述的那个灿烂光辉的西方文学世界所吸引住了，不自觉地放下了筷子，“史诗、戏剧体诗和抒情诗吗，这种分类方式倒是有意思，可文艺作品怕是很难被这种分类方式一概论之，总有些作品是介乎两种体裁之间的。”
“你说的不错”，董诺眼睛一亮，“这种分类方式确实缺漏颇多，史诗可以是戏剧，戏剧也可以是抒情。最近的一些欧洲戏剧，已经突破传统戏剧体诗的范围，更朝着史诗和抒情诗方向发展了。”
封茂实谦虚地笑了笑，“可惜我从来也没看过几本外国的书，不然就可以和你讨论了”。
“现在开始看也不晚啊”，董诺很理所当然的建议着。
在看到封茂实长久的沉默后，董诺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提议是建立在怎样一个空中楼阁之上的。
“虽然我有心了解”，封茂实抿了抿嘴角，“可是家里面实在没有多余的钱去买书和蜡烛了”。
董诺想了想，“那么，我可以把自己的书借你，如果你有空闲的话”。
“谢谢你”，封茂实宽慰地笑了笑，“如果道上光景好的话，我定来借阅访友”。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
封茂实在内心给董诺道歉，他知道干人力车夫这一行的，就没有光景好的时候。收入波动不定还欠着债的他，只能起早贪黑地拉客，来还债、养家，这个承诺注定只会是句空话。
董诺心内也十分愧疚，她从来都是高高地居于楼房中，从不为柴米油盐担心，对于靠卖力气为生的底层劳动民众几乎全无了解。自己的那番话也许真的不合时宜，在封茂实看来，自己不正是“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的那种人吗？
封蓉又来这边晃了两下。实在忍不住开口提醒：“你们再不快点吃，饭真的要凉了”。
两人如梦初醒，不约而同地埋头开始吃饭。
饭毕，封茂实对着端茶前来的封蓉道了声谢谢，他喝完茶，起身同董诺告别。
“那么，欠条也写好了，事情也告一段落，我也该告辞了”，对着起身送别的董诺，封茂实摇了摇头示意她别送了，“季丘，蓉蓉就拜托你了，她为人莽撞，做事又粗心，还望你多担待了。”
董诺笑着点点他，“你这个当哥哥，有这么说妹妹的吗？”
“我倒觉得”，董诺转身拉着封蓉的手，“蓉蓉是大智若愚，在有些方面，她可比你我清楚能干得多”。
封茂实惊讶地挑了挑眉，“有这回事？”
封蓉正沉浸在被夸的喜悦之中，又听得亲哥泼下来的一盆冷水，一道愤愤地眼刀就朝封茂实甩了过去。
封茂实把头扭过去，装作没看到她的眼色。
“有的啊”，董诺恍若未察觉到紧绷起来的战场氛围，“我们前院的花园就是蓉蓉打理的，不是很漂亮吗？它之前可是相当破败杂乱的呢”。
“还有啊”，董诺兴致勃勃地继续补充，“我们库房里的那个收音机……”
“呀，这怎么都快两点了”，封蓉大喊一声截断董诺的话语，内心冷汗直流。姐啊，你可别再说了，老底都要给你透没了，没看见他哥的眼神都开始异样了吗。
封茂实看着封蓉欲盖弥彰的做作表演，很宽大地放过了她，“时间确实不早了，我就告辞了”。
“再会！”，他看着董诺说道。
“再会”，董诺浅浅一笑。
“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诗经·伐檀》，讽刺剥削者不劳而获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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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我是文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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