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击鼓骂曹？”
封蓉点点头，“太太不是看不惯那帮为非作歹的人吗，不如匿名写几篇文章，投稿至报社，把他们的所作所为揭露出来，让他们尝尝民众的怒火。”
“昨天太太骂的那几声不是很掷地有声、痛快淋漓吗？就照着昨天那样再痛痛快快地骂上几篇文章，让他们被所有看到报纸的人口诛笔伐，再也没有开庆功会的心思。”
“这可行吗？”，董诺有些迟疑，连连发问，“报社会接收这种稿件吗？这不算是纯粹的泄愤之作吗？不太好吧？”
“诶”，封蓉发出否定的声音，“这怎么能算是泄愤之作呢，又不是写你与他们的私人恩怨，这是揭露这些高高在上官僚忝列其位、害国害民面目的正义之举啊。报社就喜欢刊登这种争议性大的话题，而且万一能引起民众对此的关注，让他们的行为得到应有的惩罚不也是好事一桩吗？”
董诺却露出一种灰暗无奈的神色，“不会有惩罚的，谁来惩罚他们呢，从来只有他们惩罚别人的份”。
封蓉看着她的脸色，知道向上面要求公平正义是不太可能了，鼓舞她，“如果法律上无法给他们合规的惩罚，那民众自然有他们自己的手段让这些人得到应有的报应”。
她盯着董诺的眼睛，“我们要做的，就是诚实地揭露他们的所作所为，然后”，她身上散发出蜜汁自信，“煽动起民众的怨怼情绪，在舆论上给他们雷霆一击”。
很好，来到了自己熟悉的战斗领域，封蓉感到一股熊熊的斗争**燃烧了起来。钓鱼、反串、白莲、控诉、分割、激化矛盾，她有太多手段可以教给董诺了，操纵人类的情绪走向可是月老的必修课程。
————
正值初夏午后，一天中最热的一段时间，封茂实在当铺的门口的一处车口碰见了周福全。
周福全从怀里掏出一块饼，递给他一半，“吃了吗？”。
封茂实摆摆手，自己也掏出一块大饼，就着水狼吞虎咽了起来。
两人身后的当铺人来人往，明明是用于休息的周六，许多人却在这一天来到，这将家里最后一件值钱的东西当出去，以获得那可怜的几块钱充实自家的米缸；也偶有那败家的纨绔，乘了人力车来这，换了几块钱继续拿去赌场欢场中潇洒；还有那悲苦的染病人家，苦苦哀求着店家多当几元，只为再往那无底洞般的药费中多投几文钱。生活在这个乱世中，封茂实和周福全早已对这种景象司空见惯。
倒是一旁仍在叫卖的报童引起了封茂实的注意，他的目光不自觉地被吸引过去。
“卖报卖报，《沪上报》痛骂蒲兴业，司令官枪杀罢工女”。
“号外了号外，租界罢工惨案细节爆出，司令官索贿帮洋鬼子镇压中国人啦”
陆陆续续有人从报童手中买下报纸，这很不寻常。一般的早报到中午这个时间点，该看的人差不多都看过了，今天的《沪上报》却仍在售出。
周福全看着封茂实的视线，嘿嘿一笑，就知道封茂实消息落后了，他开口调侃，“茂实，你脑子里除了挣钱和妹妹怕是从没想过别的事吧。”
封茂实也不在乎他的调笑，反而主动询问：“这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最近沪上报又出了什么新小说吗？”。
周福全笑着摇摇头，“你啊，这事两天前就出了。我们夜校的老师昨晚正好还说了这事”。
“民国十四年那次罢工之后，大家都恨死那群走狗巡捕了，不是闹了好一阵游行示威吗，还罢免了几个官员吗？我还以为租界那边的人不敢对中国人打枪了。今年4月份法租界那次罢工，领头的几个闹内讧被打死后，不是没了下文吗，大家还以为真是工人们内讧呢，没想到是姓蒲的崽种派人装的”，周福全啐了口唾沫，“有这个本事不拿到战场上使，勾结洋人杀中国人，什么东西！”。
“要不是这个作者写出来，大家还都被蒙在鼓里呢”，周福全朝报童那边努了努嘴，“诺，已经连着写了三天了，据说还要写下去，不止要写4月份法租界罢工，还要写汇客酒楼倒塌的案子，还有前段时间禁止旧钞闹出的人命官司。”
“这群人真是可恨！心眼烂透了”，周福全说着说着自己先生起气来。
封茂实脸上却浮现出赞誉之色，“这个作者真是个勇士，敢这么直接地向那些高官老爷们开战，希望他好好地藏好，别被巡捕们抓了吧。”
“对了”，封茂实想起了什么，“这个作者叫什么名字？”
“是个挺怪的名字”，周福全挠了挠头，仔细回忆着，“好像叫……人间大炮！”
封茂实被这粗犷的名字震了一下，很快又回过味来，“好，这名字好，敢于向人世间一切污秽之物、不平之事开炮，非得是有这种涤荡天下的气魄不成”。
两人又就着报中披露的细节兴致勃勃地聊了一会，时而愤慨，时而唏嘘。
吃完饭后，两人又各自载客离去。
纵然心内想的都是家国大事，身体也依然要不停地为生活奔波，这也许是这个时代下诞生青年的最大共同点。不去关注国际国内时局的变动，就没有机会改变这个积贫积弱的国家，不填饱自己的肚子，那么连关注时局变动的精力也无。
当封茂实结束了一天的劳累，走在弄堂里，希望回家来让疲劳的身体稍稍歇息下时，他又听到了那熟悉的零散人群脚步声、砸东西的叮铃哐啷声以及女人小孩的哭喊声。
“诶”，封茂实已无力气再去争辩忧虑，只是无力地叹了口气，这么晚了还来收债，非要逼的人没有活路才是。
他悄无声息地退后，离开了那个漆黑阴暗的小弄堂。
没办法的封茂实只得沿着街边慢慢地行走，找了个没人的角落暂且坐下，打算在这待到那群追债的人走后再回家。
他望着夜空中的月亮，在申城无边无际的灯火光辉笼罩下，月亮似乎也失去了它的光洁亮丽，显得有些暗淡。
无来由地，他四下看了看，发现周边没人。
一阵沉默后，封茂实从兜中掏出用细布包裹着的一个圆润小巧的物体，。
他揭开细布，看着静静躺在细布上闪烁着美丽光泽的红宝石戒指，心情很复杂。
他是在昨天清理人力车内部时找到这枚戒指的，小小的红宝石被银丝包裹着，颜色鲜艳纯正，小时候见过不少好东西的封茂实第一眼就知道这绝不便宜。
放眼这几天乘坐过他车的乘客，也只有一个人佩戴的起这枚戒指。
董诺。
他握住戒指，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妹妹饿得皮包骨的面容，母亲死前含着泪紧握着他手的景象，追债人打碎家里最后一个瓷碗，房东太太把兄妹两铺盖扔到门外，一幕幕画面飞速地在心头闪过。
最终定格在了董诺微笑着的脸上。
‘如果是她的话，应该不会介意的吧’，封茂实想着，‘如果是她的话，应该能体会我的心情吧。’
‘对她来说，这也许只是众多饰品中不起眼的一件，对我来说，这却是救命的东西啊。’
‘对’，封茂实精神陷入了一种微醺的状态中，带着半分侥幸，他想，‘也许她根本不在意这枚戒指呢，都已经丢了两天了，如果真在意的话应该会来找的啊。
‘她人这么好，说不定是同情我，所以特地送给我以救济贫困呢。只要能当掉这枚戒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月亮倒映在封茂实漆黑的眼珠中，似乎越发暗淡。
他站立起来，脸上似乎因想起那美好的生活而泛起迷醉的红晕。
‘家里的债能还上’
‘那群该死的臭流氓再也不会来骚扰’
‘妹妹也不用去别人家里帮工’
‘不用看房东太太的脸色’
‘多余的钱还可以买个铜水壶，蓉蓉下一次经期腹痛时就不用麻烦赵婶了’
‘一切变故像从未发生过那样，我可以安安稳稳做自己想做事情，再努努力多攒点钱，妹妹的学业也许还能继续’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只要能卖掉那枚戒指’，封茂实的脑内似乎正在反复地被这句话洗刷填充。
突然地，耳边惊雷似地响起一句话，“延陵季子兮不忘故，脱千金之剑兮带丘墓”。
封茂实的脸刷的一下变得煞白，眼前的月亮仿佛一瞬间光芒大盛。
他蹲下身，用力地捂住耳朵，可声音还是源源不断地传来，“延陵”“丘墓”“季子”“忘故”。
当铺里铁窗后一双双评估打量的眼睛和董诺的话语不断地交替，封茂实孤零零地蹲在这空旷的街上，仿佛失去了自己的视觉与听觉，头晕目眩。
“啪！”
封茂实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将自己从罪恶的妄想中抽醒过来。
“延陵季子兮不忘故，脱千金之剑兮带丘墓”，他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
封茂实终于冷静了下来，他苦笑了一声，又念起了一句，“布衣之徒，设取然诺，千里诵义，为死不顾世”。
“哪有那么容易做到啊。”
他虚弱地重新站立起来，用细布将红宝石戒指包好，再也不去想当铺的事，打算找个时间将这枚戒指还回去。
留在身边迟早会经不起诱惑的，他苦中作乐地想，早还早好。
“真是的”，这个堪堪20岁的年轻人冲着月亮抱怨，“我以前可不觉得自己人品有这么差劲啊”
“到底是什么变了呢”，他眼中隐隐有泪花闪烁，“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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