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沐慈在鸣风客栈等过了整个秋天,又从秋天等到冬日的第一场雪,总算等到梅子归来。
关外的冬天,一向比中原来的早些。且雪下的也大,鹅毛飞絮一样纷纷扬扬,在辽阔的原野上肆意飞舞。
梅子就这样骑着马,在雪中飞奔,身后是商队马帮,不过一行只有十几个人,马上铃铛叮铃作响。老远便听得见。王铮几个早早在毡房备好热汤热饭,翘首以待。
来之前梅子是有书信的,说本来上个月便能回来,因生意谈的不顺利,所以时间一拖再拖。马鸣啸紧随身后,到了门外便招呼大家卸货。问起怎么就只带来这些,马鸣啸答其他的已经在铁马铺全部出给等货的商户,大队人马回家休整,等开年重新出发。
这应该是梅子往返关内的最后一单生意了,往后她要走的更远。漠南一带的商域她将退出或者转托她人,不再参与。
再次见到梅子,杨沐慈感觉她瘦了些,也黑了些,看上去和从前一样洒脱干练,但少了上位者的尊贵和威严。倒有更多是当年在秦州相识时那种温暖明媚,很值得想念。
梅子看到杨沐慈,也并不意外,“来啦?怎么都不见表哥呢?”
“哦,他出诊了。”
花连翘在关外找到了他的事业。这个地方很缺中原来的那种十分有水平的大夫。花连翘爱热闹,没过几天,跟商行里的乌哈人和漠鞑人就混熟了,还能嚷嚷几句漠南语,顺便给人家看个头疼脑热,别看他大大咧咧没个正行,医术水平没的说,到后来,发展到草原上的牛羊牲畜都找他看,甚至还有关口内那些扎下根的中原人,家中老母猪下崽,产后护理得要备车马请花连翘亲自过问。
表哥的事业心前所未有的爆棚,人也累个半死,但架不住他热情澎湃,王铮看这情形,专门拨几个人给他当伙计学徒,正经在府州登记过牌,搞了个小医馆。短短几个月,备受欢迎。
只奇怪的是,按说他挣的不少,偏偏手里存不住钱,大多时候跟杨沐慈他们几个要,或者将自己的收入给王铮这个铁算盘托管,总算温饱无忧,还能有一丢丢剩余。
花连翘并不确定梅子什么时候回来,昨日出诊,恰逢夜半大雪,大概是住在牧民家了。于是梅子和几个男人围炉吃热锅子,顺便聊几句这些日子以来的所见所闻。
席间喝了点酒,白无言和王铮换了位置,坐在梅子旁边,笑着问,“姐姐怎么知道沐慈哥会来找你?”
梅子笑,“连你都来了,他又怎么会不来呢。”
“那沐慈哥也可以留下来了么?”
杨沐慈看着梅子,目光如水。梅子以温柔且明亮的眼神回应他,“沐慈下这么大决心,千里迢迢来关外,一路上也不知吃了多少苦。他又不是个冲动的人,既来了,我赶得走么?”
杨沐慈问道,“梅子,那你会赶我走吗?”
梅子笑,“当然不会,但是你若过的不开心,可以随时离开。”
白无言不以为然,“跟着姐姐,当然就是为了过的开心啊。”
梅子失笑,“那总有不开心的时候啊。”
“不开心跟姐姐又有什么关系?不都是自找的?自己的人生自己承担。”
“那就怎么开心怎么来。”
梅子垂眸,灯火映着笑脸,一如从前。
杨沐慈自此踏实。一家子除了出门给人看病的花连翘,都齐整的拢在一起,商量过冬的事情,以及开春出行,又说起走了之后客栈的生意,梅子便道,“咱们商路北移,在大仙岭交界处选新址,找人盖石瓦房,等往后中转歇脚,至少在那里还有个居所。”
“会不会有点偏啊?”
“现在是偏僻,等我们蹚过边境线上这条道,以后会热闹起来的,若给商客们提供便利,那来来往往自然会多。”
众人无不同意。梅子又跟杨沐慈说,“你当知道,我在关外的真名,叫马鸣风。你喊我鸣风或者梅子都可,不用纠结。”
“那你到底是马鸣风还是梅子呢?”杨沐慈一直想问,总算问出来了。
梅子坦然道,“我实实在在是马鸣风。梅子很多年前就………唉。”
既是千里迢迢奔赴,如今又卸下皇城重担,梅子准备据实以告,只不过她又困又累,便合眼睡过去。其实在杨沐慈之前,王铮和白无言也只晓皮毛,偏落下了花连翘,杨沐慈便想着这样大的事情多半要等花连翘来了一起讲,旁边马鸣啸却冷不丁开口,“表哥八成是知道实情的,毕竟从小一起待过,后来秦州重逢却换了人,虽说多年未见,两人又有几分相像,真表妹和假表妹不至于真的分不清,只是他没拆穿,或者将错就错。”
“那可太为难表哥了,他那样的性子,得瞒的多辛苦。”王铮感慨。
“你们真的抬举他,就那个蠢样,真真假假他才懒得去想。”白无言还是有几分看不惯花连翘,便道:“即便水落石出,他能为姐姐做的,也不过如此,还要怎样。”
只这些真的说来话长,知道内情最详细的,自然是马鸣啸,毕竟从名字上看,他和梅子跟亲姐弟也没什么区别。
是夜,几个男人铺好了床,并排躺在床上听马鸣啸讲故事。“马鸣风是我阿姐。”
白无言纠错,“她不是你亲阿姐。梅霁才是。”
“她俩本是远房表亲,后永结金兰,又一起出生入死,都待我很好,于我而言没有区别。”
白无言迷惑,“不可能没区别啊。亲姐弟是不能成亲的,搁哪一族都没这个规矩。”
马鸣啸:“……”
杨沐慈打断白无言的评判,接着问,“然后呢?”
马鸣啸便道,“然后………”
然后就得从梅家说起了。
二十多年前,大长公主夺嫡失败,为避风头并保存实力,藏起锋芒远走他乡。皇位由堂侄子梅疏继承,若干年之后,位子传给了梅霁。因为梅疏无子嗣,只能在皇室宗亲里头选储君。之所以选择梅霁,首先她是承明帝嫡系曾孙,文武双全且有军功傍身,其次,梅霁也是梅疏和内阁无法确定谁能承皇位顺天运的情况下,放弃所有备选宗嗣后能达成共识的最佳选项。
但梅疏和内阁不知道的是,梅霁在最后一次漠南平乱中不幸阵亡,之后是马鸣风同时顶着梅霁的名头和自己的,以双重身份活着。
马鸣风又和梅霁有什么关系呢。
梅霁父亲梅烨,正经的皇室宗亲,因骁勇善战得封军职,常年在漠鞑南部戍边。马鸣风父亲在梅烨麾下,乃是梅烨的得力干将,梅霁母亲与马鸣风母亲又是表亲戚,因此两家的姑娘自然要比别人亲厚些。梅霁和马鸣风生辰相近,马鸣风自塞外长大,梅霁自出生随母亲在秦州外祖家生活,生母多病早亡,梅霁便返回关外随父长居边塞,自此与马鸣风交好。
因梅马双方母亲皆早逝,同病相怜时,又引彼此为知己,几次三番同生共死,姐妹情比金坚。最后一次漠南政权内乱梅父前去平叛,被亲信背刺,中了埋伏。梅霁引援兵前往营救,未果,与马鸣风一起战斗到最后,一死一伤,连同跟着梅霁身边长大的弟弟梅放也惨遭毒手。
那本是漠南部的一场巨大的阴谋,意图从戍边军这里撕开一道口子,直捣京师。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没落的王朝已经不配让漠南多部臣服了,异心早有,只待时机。是梅霁父女搭上梅家戍边军所有人的性命,才把这场叛乱按下去,此后数年,漠南再翻不起浪来。
梅霁临死前,交代马鸣风替她活下去,完成她平生宏愿。
梅霁活着时,王朝内忧外患几近末路,梅霁在关外曾受大长公主梅熠亲自教导,眼见边塞祸乱频生,王朝无力,每每诉于长公主,为国家之前途倍感担忧。彼时大长公主夺嫡落败,便寄希望于侄女梅霁,精心培养,迂回实现自己未尽的事业。
梅霁是很争气的,她愿承接姑姑的宏图壮志,想走通姑姑半道夭折的荆棘路,作为皇室宗亲,责任重大,知道穷途末路时,若要复兴王朝,需将天下交还于百姓,方能给破败的国家注入新鲜的血液和生命。如果没有漠南那一场叛乱,梅霁本可以凭借这些年在边塞的满身军功于梅氏后辈中出人头地,岂料大业未成,身先死。
梅霁临了前,无比遗憾的跟尚且有口气息的马鸣风交代后事,“皇姑姑………或可一搏,只反对她的人太多......,鸿鹄之志……岂可湮灭,鸣风,我堂兄梅疏....是肯……认同.……她的.....,你从小是我伴读,一同受……皇姑教导,我晓得你意在……商遍四海,可是......没有天下太平,何来……商道兴旺。千秋……大业,姑姑……一个人......太难了……你替我……帮帮她.......你帮帮她.……从今往后……你就是……我……...”
梅霁以命相托,马鸣风以命相搏。之后回关内配合大长公主,等待时机。
那时候没有人知道梅霁已经死了,除了马鸣啸。马鸣啸本是梅霁的弟弟梅放,战乱中重伤失踪,原是被关口的中原百姓所救,捡回一条命,却伤了眼睛,看不清东西,隐姓埋名在关内修养了很长时间。等复原的差不多,再回去,戍边军的人马全都是不曾见过的生脸,朝廷火速派新的将领来边塞屯兵买马镇安宁,曾经的梅家军销声匿迹。
梅放将自己的名字改成马鸣啸,四处打探消息,后来入军,过得几年,听到梅霁登基,难以置信。因为梅霁当年就死在他眼前,死在了马鸣风的怀里。那日战场上的情形历历在目,马鸣风牢牢的护着梅霁的尸体,替扑过来呼唤梅霁的他挨了一刀,喊着叫他快跑,叫他活下去。后来他昏死过去,一觉醒来,物是人非,什么也没有了。
如果新皇是梅霁,那么马鸣风是不是也还活着?他自幼跟在两个姐姐身后长大,她们承诺过会一直保护他这个弟弟,彼此早已是生死不能弃之的家人,无论如何,他得想办法去找她们。
再后来,马鸣啸就入了宫。那时候才知道,马鸣风冒名顶替,而她也不过是大长公主重返王朝的一步很重要的棋子。
马鸣风重诚守诺,甘心为棋,一干就是十年。
十年辛劳,大长公主归来,马鸣风卸下重担,做回自己。
大长公主梅熠其人睿智有谋算,不达目的不罢休。故而蛰伏多年,一步一步都在计划之中,包括这些年马鸣风革新动向,都是她所授教。梅熠在关外待过,正经是她和梅霁的老师。但不论亲疏,马鸣风都献出了自己的诚意,离开时兵权全部移交,甚至她在后宫的这几个男人也都在大长公主的眼前过了明路,并独身离开梅林。她那时对自己的性命已经不太在意,承接着皇室如此沉重的秘密,只盼着自己以死换清净太平,但求留下男人们的性命,还他们一方自由天地。
还好,梅熠没有食言,一切回到正规。
马鸣啸以最快的速度讲完了这个离奇又真实的故事。白无言甚是好奇,“原来你是皇亲啊,那其实你也可以继承皇位的。”
马鸣啸淡淡道,“皇位继任,能者为之。”
他就不是那块料。从前马鸣风跟梅霁躺在原野上看流云的时候就说以后行商要走遍天下,他在身后听见了,冒出一句,那我就养出上等的千里马,给阿姐和鸣风阿姐提供最好的脚力。
因这一句,他真的就去钻研如何驯养最好的马,阿姐们便夸他小小年纪,将来必定成为草原上最厉害的牧马人。
现在杨沐慈他们都知道了梅霁和马鸣风的秘密,知道又如何呢,新皇即位,年号早已更改,梅霁死了,活着的,本就是马鸣风。而且他们人人手里,都有免罪丹书锦劵。
故事讲完,一片寂静沉默中,白无言突然道,“你们说姐姐不要孩子,会不会因为她不是梅霁殿下。”
杨沐慈显然知道答案,“跟这个有什么关系呢,那样危险的境地,她不想有软肋而已。”
白无言又问,“那以后呢?”
杨沐慈浅叹,“以后应该也不会。”
“为什么?”
杨沐慈没回答,反而是马鸣啸给出了解释,“她这些年一直是为了阿姐的梦想努力,往后她当为自己好好活着。人生短短几十载,萝卜青菜,各有所求罢了。”
杨沐慈附和,“是啊,我们也要为自己活着,怎样快活怎样来。”
白无言道,“可是,我只有跟鸣风姐姐在一起我才能过的快活呀。”
王铮笑道,“所以,我们就陪着鸣风姐一起生活吧。”
这话一点也没毛病,萝卜青菜,怎么开心怎么来。
结局这张近八千字,所以拆成上下两张,明天再更一下,故事就讲完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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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尾声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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