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
我住在卡尔斯塔德一个叫skoghall的森林深处的湖边。这里三面环林,一面是蔚蓝的湖面。
因为时差,我常常半夜醒来,在凌晨四点钟的微白的天际下,裹上一条红色的毛毯,赤着脚踱出我的小木屋,迎着轻柔但微凉的湖风,踏进湖边细碎而温柔的白沙里。
这里人迹罕至,不上课的日子里,我与鸟兽为伴。所以,偶尔掠过湖边的白鸟,偶尔跃出湖面的湖鱼,偶尔锁住树干的啄木鸟,偶尔在茂密树林中惊鸿一瞥的麋鹿,繁复的虫鸣,以及偶尔误闯我的乐园的人类,都是我的朋友,而我像一个年轻的地主,每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瑞典夏日无尽的阳光中盛情招待我的每一位客人。
因着住在湖边,所以刚到瑞典的这一个月里,我并没有朋友。
我的课业不繁重,每周只有四天上课,有时是每天两个小时,多的时候是四个小时。我的班上尽管有几位中国同胞,但我的沉默往往不能得到陌生人的亲近,于是,我依然独自出没。
然而,这样独来独往,与野兽作伴的日子并没有维持太久,很快,我交到了朋友。尽管我性格冷漠,却有性格迥然的人找上门来。
有一天英文课后,有个姑娘走过来,问我说:“今晚市中心广场有舞会,你来不来?”她叫胜雪,讲粤语,不太清楚是广东人还是香港人。
我问她:“晚上几点?”
她说:“九点吧,凌晨结束,你来吧。”
我说:“我不会跳,再说了,我也没有舞伴。”
她笑吟吟地说:“没事,我们这里正好多一个男的,给你。”
我不太清楚她为什么叫我,但我想想交个朋友也未尝不可,就跟她交换了电话号码,约好九点在广场的喷泉旁边见。
“哦,对了,记得穿裙子。”胜雪提示我。
下课后我就琢磨着要去H&M买一条碎花长裙,回湖边换衣服有点仓促,反正H&M可以退货。我在试衣间的时候接到了胜雪的电话,问我说:“我们想先去市中心吃蒙古烤肉,你要不要来?”
我说:“我在挑裙子,去不了了,晚上见。”
胜雪笑道:“阿Ken如果知道你为了他特意买了条裙子,他得多受宠若惊。”
我笑道:“那就不要告诉他。”
胜雪坏笑了一会儿。挂了电话后,我就琢磨着,原来晚上要跟我跳舞的人叫阿Ken,这样来看,他应该是个香港人。
从商场去市中心的公交车上挤满了人。女孩子无一例外地裙裾飘飞,个个梳着或精致或故作潦草的发式,有的头上别着大朵的白色的花,有的别着大蝴蝶结,脚下都踩着细跟高跟鞋,看起来很是隆重。
我挑了一条玫红色的长裙,戴一根白色的发带,鞋子也是白色的细高跟。
广场上人头攒动。Willeys咖啡馆门口停着一辆卡车,卡车上有一个四人乐队正在调试音响。我远远地看见有一群亚洲人向着喷泉有说有笑地走过来,其中一位穿着黑色长裙、白色高跟鞋的,正是胜雪。旁边那位宝蓝色连衣裙、黑色高跟鞋的我看着眼熟,大概是班上同学。胜雪身后并排走着三个男孩,一个麦色皮肤,高高瘦瘦;一个很白净,个头不高;另一个是瘦高个,戴一副黑框眼镜。
我冲胜雪挥手,她也看到了我,叫道:“阿斯!”
胜雪快步走来,一把拉住我的手,热情地说:“你没去吃蒙古烤肉真是可惜。”又指了指稍稍落后两步的宝蓝色连衣裙女孩,说:“这是我表妹,亲的,胜蓝。”
我跟胜蓝打了个招呼,她不像话她表姐那样热情,只是远远地冲我挥了挥手。
胜蓝又介绍那三位男孩,说:“这是Ethan,这是Rob,这是阿Ken。”等介绍到最后那个黑框眼镜男孩的时候,我忽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只见黑框男孩咧嘴笑道:“下午真是感谢你,没想到这么快就见面了。”
啊,他竟然是我下午帮助过的男孩。当时我在用图书馆的打印机,他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跟我请教怎么使用打印机,我就用我的账号帮他免费打印了两张。
阿Ken大概解释了下事情的来龙去脉,胜雪一拍手,笑道:“真是缘分,我就是准备把你介绍给阿Ken做舞伴呢。”
“他是阿Ken?”我问。
“千真万确。”胜雪挑眉在我和阿Ken身上看来看去,我的脸就红了。
这时,随着一声高亢的电贝司前奏,密密麻麻的鼓点砸了下来。
这是一个自由的开场曲,十分激昂,摇滚十足。等鼓声落下,有个中年瑞典男人上台,讲了两分钟瑞典语,等他说完,音乐又起,悠扬的琴声如山间溪流缓缓流出。
我跟阿Ken面对面站着,有些拘谨地看着彼此。
“刚才他讲什么?”阿Ken问我。
“大概是宣布舞会开始吧,我的瑞典语也很初级。”阿Ken靠近我的时候,我感觉脸上像敷了一条热毛巾,水蒸气扑打着睫毛,热热的,痒痒的,我问他,“我们要跳什么?”
“随便吧,”他看我一眼,慌忙错过我的眼神,“我不大会跳舞,你抓住我的手腕,我们就随性地跳一会儿吧。”
我的双手落在他凉凉的手腕上,轻轻地搭着,他的手臂僵直地垫在我的手掌之下。我们随着轻柔的音乐缓缓挪着步子,我紧张地盯着脚下,生怕一不留神踩到他,他则硬着手腕承担着来自我手上的若有若无的力量。我们很拘谨。
一曲终,我松了口气,松开了手,他亦是松了口气,放下双臂用力甩了甩。
“我觉得,我们还是跟着音乐随性地走几步吧,跳舞实在太难为人了。”他说。
我同意。
第二支曲子响起的时候,我俩就只是随着音乐随便晃着身体,偶尔挪上两步。
“你住几号楼?”他问我道,我们离地很近,即使音乐声贯耳,仍能清楚听见彼此。
“我不住学生公寓,我住在skoghall的湖边,森林的深处。”我说。
“你住在湖边?”他惊异地问道。
“我住在湖边的小木屋里,那里平常只有我一个人……可能周末会有房车,房车会带来一些人。”
“你一个人住?”
“我一个人住。”
阿Ken听完的那一瞬间竟然停了舞步,我于是敏捷地踩上了他的右脚,“唔,对不起!”他的黑皮鞋依旧光亮,但是被我踩到的部位瘪下去了一截。
“你为什么不住学生公寓?一个人住在森林深处的湖边多少有点不安全。”他关切地说。
“我没有申请到房子,”我老实说,“不过我挺喜欢我现在住的地方。如果有时间,我可以带你去看看那个森林深处的湖,你不知道,这个季节的树和这个季节的湖水多漂亮,我有一回,一整天都躺在草丛里,看树林,看湖水,看星星,特别美。”
阿Ken郑重其事地看了看我,并没有说话,我们继续迈着舞步,过了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道:“有时间,你一定要带我去你的木屋看看。”
因为要赶11点的末班车回森林,我只好提前结束舞会。我跟胜雪他们道了别,跳上了驶入森林的公交车。
从公交车上下来的时候,我抬头望了一眼浩瀚天空,月明星稀。到我的小木屋还要穿过一片森林,林间曲径上只是每隔百米有一盏红色的路灯,稀稀落落地照着一截一截砂石路。我走在林间,凉爽的夜风拂面,并牵起我的裙摆四下飞扬,偶有鸦声荡出树林,我心中一悸,遂加快脚力,只能听见风穿过树林的响声和扑通扑通的心脏跳动声。
胆小,是独居森林最大的障碍。
第二天是周六,清晨,我照例早起去湖边散步,顺手将门锁上。每天早起散步总能碰到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穿着紧身运动衣在跑步,我跟她打过几次照面,算是相熟,互相道早安之后匆匆告别。等回到木屋,慢悠悠地吃了早餐,打算中午去H&M将昨天买的裙子退掉。出门的时候,我忽然发现,门锁不上了!
尽管此地人迹罕至,但我还是觉得锁上门会安全一些。幸而这天是周末,我的木屋后面恰好停了一辆房车。我走过去,敲了敲房车的门,轻声道:“Hello?”
车里地板发出吱扭扭的响声,随后钻出一位中年妇女,她疑惑道:“Hej!”
“我的锁坏了,请问你家有工具吗?”
她老公帮忙看了看锁芯后,抱歉地告诉我:“锁芯坏了,得换一个,你跟房东联系,是房东的责任。”
“如果我自己换呢,锁芯要到哪里去买?”
她老公给我写了一个商店名,说:“就在市中心广场附近,你很容易找到;我还是觉得你最好先跟房东聊一聊。”
我心想,我当然是希望房东来换,可惜他一家子正在西班牙度假呢,根本联系不上!眼下只好去市中心买锁心,再请工人帮忙装上。我只觉得倒霉透了,在劳动力天价的瑞典,一把锁,再加上人工费,我如何承受得起。
我只好打电话给我的Host麦克。学校给每个国际留学生都分了一个当地志愿者,称为Host,专门帮助留学生解决各种生活不便。麦克是个混血儿,父亲是瑞典人,母亲是英国人,他说英文时而带着浓厚的苏格兰音,时而又变换成标准的伦敦音,我很喜欢跟他聊天,学英语是其一,听他讲英语本身就是一种享受。
麦克二话不说就坐车赶到了我的木屋,随着他来的还有一小瓶润滑油和一套工具箱。我想大概是因为我给他打电话的时候声音里带着哭腔。他是个身材高大、体格健硕的男孩,还比我小上一岁。麦克问了问锁的基本情况后,露出了轻松的笑容,他说:“我觉得可能用点润滑油就好了,锁芯看起来并没有坏。”
“是吗?!”这对我来说无疑是个惊喜。
“对,”他说着往锁芯里倒了几滴润滑油,右手握住锁把转了转,又一边安慰我,“你不要太担心,有咖啡吗?”
“我去煮。”我猜他是为了分散我的注意力,我进屋去煮咖啡,他则看似悠闲自在地转着锁把以使得润滑油与锁芯完全接触。
我用的是一种非洲的咖啡豆,喝起来更苦更焦,我倒了两杯,又往自己的那杯里加了奶油。现在,我已经喝得惯不加糖的咖啡了。
“你一个人住?”麦克问。
“对。”
“不知道有多少瑞典人羡慕你啊。”他说。
“荒郊野岭有什么好羡慕的?”
“这种屋子在瑞典语里叫stuga,我们瑞典人夏天的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能住在stuga里与世隔绝。”
“啊,”我感叹道,“真是奇事一桩。”
“我们呀,是灵魂孤独的一族。”麦克笑了笑,他方才用钳子钳住锁芯,又用锤子锤了锤,现在他立起身来端起放在窗棱上的咖啡,他喝了一口,道:“修好了,你来试试。”
我怔了怔,这才掏出钥匙去试,钥匙插进去一转,没想到锁芯随之转动,门锁上了。
“这就好了?”我难以置信。
“这就好了。”他耸耸肩笑了一笑。
“你是学机械的吧……”我道。
“你还真猜对了,不过,我学的是机械工业设计。”麦克说着走进了木屋,在沙发上坐下,骄傲地说:“修锁,是瑞典人必备技能之一。”
“行了行了。”
“是真的,如果你留意的话,秋天的时候一定会看见有人自己建房子,自己涂屋顶,自己粉刷。”
“我见过有人家自己盖房子,当时真是吃惊不小。”
“对呀,瑞典人在家居上是无所不能的,”他越发骄傲了,“我们这里人工费很贵,为了省钱,不得不事必躬亲。”
我同他一起乘车到市中心,我去H&M退货,他则去书店订书,于是我们在市中心分道扬镳,我承诺改天请他吃地道的中国餐,他说他很期待。
这天晚上,将门锁上后,我躺在床上,透过床头的小木窗,我想,独身居住的中国女人也要向瑞典人看齐,换得了灯泡,修得了门锁吧。
瑞典的秋天很短,却来得十分早。
八月中旬,已经进入中秋了,天一点点变短,昼夜温差一点点加大,雾气湿气越发浓重了。每天都会下雨,不过是几分钟的事情,方才晴空万里,立即乌云密布,噼里啪啦下了几滴雨后,照样出彩虹。
八月底的一天,我收到学校华人社团主席王玥发来的邀请函,内容是请新到的华人周四晚上一聚,算是迎新会吧。之所以选择周四,是因为对瑞典人来说,真正的工作日是从周日晚上到周四下午,而周四晚上,则是周末的开始。
华人活动一般是由吃开始由做游戏结束的。吃的是自助,通常是超市买来的最廉价的一种冰冻披萨、苏打水和薯片。当地的中国人也不过三十个而已,包括香港来的三个男生。我找了个靠后的座位坐下,慢吞吞地吃着烧烤味道的薯片,无聊的时候,数了数人头,差不多算是来齐了。
这时,我注意到前排的一个女孩,她跟我一样也是默不作声地坐在角落里,她只是喝水,什么也没吃。做游戏的时候,我再次注意到她,她也没什么参与感,静静地像一朵百合开放在黎明的晨露中。
我挪到那女孩身旁,跟她攀谈起来。她叫明光,在大学里读会计,跟我一样是本科生,她比我早六个月到这个镇子,也是中国过来的交换生。另外,她在市中心有个40平米的小公寓,独自住。
“你住在哪里?”明光问。
“郊区的湖边,坐车到学校要一个小时。”
“我正在找人合租。”她淡淡地说。
“我住腻的时候去找你。”我开玩笑道。
“照你的性格,你不会住腻的。”她回道。
“那也说不定,”我笑笑道,“树林可是原始人的最爱,我还是个社会人。”
明光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我们俩身后忽地窜起一声爆笑,一堆人正在玩游戏,阿Ken作为游戏指挥,笑得前仰后合。
“你认识他?”明光忽然问。
我收回落在阿Ken身上的视线,回过头对明光摇摇头,说:“不算认识,我跟他跳过舞。”
“那就是认识了,”明光看了眼手表,问我道:“已经九点了,我得回家了,你要不要走?”
我点点头跟着站起来,拿起手包跟王玥打声招呼,再跟胜雪他们道别,我恍惚看见阿Ken专注地玩游戏的脸有那么一瞬间抬起来望了望我,但我已经轻轻带上了身后的门。
“哎,阿斯!”门突然开了,有人叫住我。
回头去看,是胜雪,她的脸上犹挂着做游戏时的快意。
“明天下午放学后我们去宜家买东西,你要不要去?”
“行,正好我还没去过宜家呢。”我想了想,道。
“那我们在图书馆见吧,还有胜蓝他们,大家一起。”
我回到家,脱掉鞋子赤着脚踩在木地板上,月光恰如其分地飘洒在半空中,树林间雾霭蒙蒙,这份宁静和恬然拂去了方才浸入嘈杂的双耳,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清醒和畅快,而树林仿佛在不觉间用她的包容涤荡净化了我沉浮的心。
其实,自从那天跟阿Ken跳完舞后,我就有些心绪不宁,我不知那种感觉意味着什么。今晚夜色正浓,我就出门赤脚走去了沙滩。
清凉的夜风穿透发丝和夏至时节的薄衫,我望着黑蓝色的水面,一种怅然直撞胸膛。我想,“胜蓝他们”中会有阿Ken吗?
第二日早晨,我锁上门,正准备一路小跑赶公交车时,突然,门侧的草丛里有窸窸窣窣的声响,定睛看去,有一排草似乎是在闻风而动。我的脊背骤然一紧,汗珠随即而下,依照我的常识——草丛里的,是一条蛇!
现在想起来犹觉得脊背发凉,我跟那条一米长的白色花纹的蛇四目相对,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他亦一动不动地盯着我。我的脑子飞快地转着,蛇身的花纹平淡而不繁复,说明这是一条没有毒的蛇,即使被他咬伤也不至于丧命——我做了最坏的打算;他在草丛里屏气凝神地趴着,说明他尚不觉得我对他有威胁,那么他对我也没有威胁。
我小心翼翼地往后撤着步子,支着耳朵听四周的声音,眼睛寸步不敢离开草丛,我多么期盼现在能有人经过,即使他不向我伸出援手,也能给我点人类的力量。忽然,我脚下一滑,单膝跪在离蛇不远的草地上,尽管我腾地一下伸直了腿,但还是惊扰到了蛇。他悠地一下站了起来,对,他站了起来,扁平的头对着我跃跃欲试。我吓地大叫一声,拔腿开始跑。在我的常识里,蛇如果站起身,这是他欲攻击的意思。
我一直跑,一直跑,直到上了公交车依然心有余悸,我甚至忘记了刷卡,公交车司机见我脸色发白,浑身抽搐,忙问我怎么了,我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我真是吓坏了。倘若那是一条毒蛇、一条粗壮的毒蛇,我该怎么办。在路上,这个倘若一直萦绕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在图书馆上网查了不少驱蛇法子,一说要雄黄,一说要刺激性物质,又一说放火放烟,三种方法都不太可行,我一时愁眉苦脸,一筹莫展。
下午见到胜雪时,脑海中还飘满了白蛇的影子,仿佛是湖上的婆娑倒影。
“你怎么了?看起来魂不守舍的……”胜雪摸了摸我的额头,“生病了?”
“没有。”我木然摇摇头,看见她身后有胜蓝和之前见过的两个男孩,我冲他们打了个招呼,她的身后没有阿Ken。
“那我们等会儿就去宜家了。”胜蓝不放心地又问了一次,“你真的……还好吧?”
“还行。”我勉强笑了笑。
“行了,你别笑了,笑得太难看了。”胜雪摆摆手,别过头去跟那个黑瘦皮肤的男孩聊天,我站在原地发呆,这时一个人悄然栖到我身边,拿胳膊撞了我一下,说:“看!”
我尖叫一声,才看见竟然是阿Ken,而这时,汗已经涔涔地坠下,惊魂甫定,我露出愠色说:“看什么?”
“我刚办了一张打印卡,刚打印了一张机票。”他骄傲道,我勉强笑了笑。
一行六人出发去宜家,排队上公交车时已经惹来了围观,六个黑发黑眼的中国人浩浩荡荡而行,也算是小镇上的一道不寻常的风景吧。
“你要去旅游?”在公交车上我同阿Ken聊天。
“替别人印的,我最近去不了,没钱。”阿Ken说。
“听说你是个旅游达人。”
阿Ken特意看了看我,那表情很是耐人寻味:“原来江湖上有我的传说啊。”
“你在华人圈子里声名赫赫着呢。”我笑道。
“声名赫赫就算了,怎么这么好的词从你嘴里说出来跟骂人似的。”他皱了皱柳叶眉,那眉毛的线条仿佛被精妙的手修剪过一番,细细的,弯弯的,线条很明晰,眉缘亦没有太多杂乱的眉毛。
“我那可是由衷地赞美。”
“就算是吧,”他撇一撇嘴,倒逗地我笑出声来,“你去宜家买什么?”
“你去买什么?”我反问道。
“我去买两包饼干,再买两个冰冻披萨。”
“饼干和披萨?你不买家具什么的?”
阿Ken摇摇头,一副瑞典通的样子,道:“家具去别的地方买。”
“去哪儿?”
“等你要买的时候我再告诉你。”
宜家通常坐落在郊区,因为他需要一个很大的场地去展览家具摆设,宜家配备的有儿童中心,有很便宜的餐厅,这往往为顾客在其中消磨一天提供了便利。
胜雪想买一套被子和床上用品,我陪着她选了一会儿,胜雪操着一口广东腔对我说:“这床单的质量也就跟广东地摊上的差不多,价格却高出了十倍。万恶的瑞典!”
黑瘦男孩听闻后叽里咕噜说了一通粤语,胜雪也叽里咕噜回答了一通,我就在旁边提示:“请照顾一下老弱病残。”
黑瘦男孩不好意思地冲我欠了欠身。
胜雪打趣我说:“你说说,你是老弱病残里的哪一个?”
我想了半天也没能给自己归类,我就没理她。
六人一边逛一边吐槽,挑着宜家的毛病。胜雪胜蓝在细细地挑选物品,每个展台都会有她们的身影,我因为早晨的惊吓所以注意力全然不在商品上,便先去宜家餐厅里吃些小食。我点了土豆泥和咖啡,咖啡可以无限续杯。等吃完了土豆泥,又买了蛋筒冰淇淋,这个也是可以续的,如果你的蛋筒一直完好的话,可以续无限次。这个策略不错。
过了一会儿,我看见阿Ken和黑瘦男孩提着袋子走出来。他们冲我挥挥手,也去吧台买食物了。
“都买了什么?”阿Ken坐在我对面,我问他道。
“披萨。”
“我是说,你在里面买了什么。”我噗嗤一笑。
“啊,”他挠头笑笑,“什么也没买,松溪买了两个圆枕头。”这时我才想起来,那个黑瘦男孩叫Rob,中文名叫松溪,好像姓宋还是陈。
“胜雪她们逛地怎么样了?”我问。
“她们还在看盘子碟子,估计一时半会儿出不来,我们慢慢吃好了。”
现在已经是八点半了,天虽大亮,然而今晨被蛇惊住的我还是希望早些回家,好好检查检查草丛。
阿Ken看到我面露面色,便问:“怎么了?你有急事吗?”
我看了眼手表,问他:“你知道哪里能买到酒精吗?”
“我不知道,你买酒精做什么?”他问。
“再问你一件事,你知道在树林里放火犯法吗?”我问。
“你干嘛要在树林里放火?!”阿Ken吃惊地叫道。
“我也不想放火。”我说,“还不是不得已。”
黑瘦男孩这时忽然问我:“你要找酒精?”
“嗯。”
“你受伤了,还是想给什么消毒?”
“都不是,算了,我还是先回去了。”我说着就要走。
“我家里有酒精,如果你需要,我明天拿给你。”他憨然一笑,说得诚恳。
“还是算了,谢谢你。”我报以感激的微笑。
我给胜雪打了个电话,就跳上了公交车。我在九点前顺利赶到了家里,不过这时,暮色四合,周围已经有些看不清了。我一没有雄黄二没有刺激性物质酒精,只要先用一条长木棍在草丛里来来回回敲打了数十遍,又排查似的搜遍了草丛的小角小落,啊,那条白蛇已经走了。
“拜托你幻化成人去找许仙吧,千万不要再回来了。”
正在这时,木棍敲打到一个瑞典面包大小、荞麦面包颜色的坚硬的东西,只听见我的叫声穿透了森林,惊起一两只夜鸦。起初,我以为是一个褐色的蛇盘,仔细一看,才乐地跳起来,原来,它竟然是一只大刺猬!
我放下木棍围着它又唱又跳,它一定是上天派来的,有一句著名谚语也可以说成是,上天给了你一条蛇,也会给你一只刺猬。因为刺猬是蛇的天敌,它可不是吃素的。
这只刺猬看起来非常友善,我用木棍戳它它也不动,头一个劲儿缩在浑身的硬刺里。我赶紧用松枝把它围起来做成一个窝,又在窝里放了一块香肠,我想跟它和平相处,互利共赢,它帮我看家护院,我则为它提供食物。
尽管有了刺猬的保护,我还是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只要我一合上眼,一条白蛇就嗖地一声蹿进我脑海里,然后张开血盆大口,狰狞地望着我。
第二天起床的时候,我觉得头像铅球一般重,两眼冒星,四肢乏力,手都攥不紧。去门口草丛看,刺猬已经不见了,窝还在,窝里的香肠也在,于是我就有点忐忑。
到了学校,我依旧神情恍惚,在餐厅看见意大利面条的时候,竟然吓地将书包扔出去两米远。下午在图书馆查如何驱蛇,正在研究蛇的花色品种时,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酒精你还需要吗?”竟然是那个黑瘦男孩。
“啊,你吓我一跳。”我面色发白。
“这么害怕……”他在我旁边的座位上坐下,探出头来看我的电脑屏幕,“在干什么呢?……蛇?”
“我正在想办法驱蛇,”我没看他,自说自话,“听说酒精可以驱蛇,先谢谢了。”
松溪把酒精从书包里掏出来放到我电脑旁边,问:“你是碰见蛇了?”
“嗯,就在我房间外头。”我故作淡定,我也没跟他解释说,我其实是独自住在森林里,我的木屋外头有一条站起来想要攻击我的蛇。
“你需要帮忙吗?”他似是斟酌了许久,才问我道。
“先谢谢了。”我转头看向他,咧嘴冲他浅浅一笑。
“那行,”他站起来,说:“我下午还有市场营销课,去上课了,如果需要人帮忙可以叫我。”
我望着他仓促离去的背影,心想,我都没你的电话号码怎么叫你?
这时,我看见了抱着一摞书、穿着黄色T恤、蓝色牛仔短裤的麦克,他正穿越玻璃门进入图书馆,我的心里瞬间升起了希望。我冲他热情洋溢地打招呼,“麦克!”
“嘿,阿斯!”他笑着向我走来。
“今天有空吗?我请你吃中餐呀。”我道。
“恐怕不行,最近要写论文,没日没夜地赶呢。”他耸耸肩。
“那好吧,等你写文论文再一起吃,”我问他道,“你知道怎么对付蛇吗?”
“蛇?”
“对,我在家门口发现了一条白蛇。”
“噢,”麦克笑了,“不用怕,白蛇没毒,你不用害怕,我们都生活在森林里,跟蛇呀,麋鹿呀,野兔呀,松鼠呀,刺猬呀打交道的时候多了,你过你的生活就行,不用怕它们。”
我只好作罢,我这等从小长在城市里的人跟人家从小就与蛇鼠为伴的人自然不能相提并论。
下课后,我就带着黑瘦男孩给的酒精回家了。我觉得倦极,就在沙发上眯了一会儿,结果,就在我正要昏迷的时候,恍惚中,我听见了叮铃一声,是手机短信。我挣扎着够到手机,看了眼短信。
“这是我的手机号,宋松溪。”我眯着眼读出声。
哦,他原来姓宋。
过了没几秒,我又收到他的信息,问我:“你还好吗?需要帮忙就叫我。”
我在黑暗中动了动手指,朦朦胧胧地回了一条过去,顺便给手机静音,叮铃声实在太吵了。
很快,手机屏幕再次亮起来,他写道:“不麻烦,都是同胞,你如果需要帮忙就给我打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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