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
这天学校学生会似乎有活动。
图书馆外正搭建着一个巨大的人像,早晨的时候还只是半成品,上午下课的时候再去看,一个稻草人一样的巨人似有高耸入云的架势,稻草人的四周还端坐着四只猎犬,是真正的猎犬,由穿黄绿色制服的瑞典人牵着。
我下午有瑞典语课,没想到在教室门口竟然看到阿Ken,他背着一个大容积的黑色书包,正在跟一个巴基斯坦人交谈。
我悄然栖到他身后,他竟恰好转头,看到我惊喜道:“你也在呀!”
我问他:“我怎么没在瑞典语课上见过你?”
“恰好有个德国人退课了。”阿Ken带着幸运的笑容,说:“今天是我第一次上课,没落下太多吧?”
“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我逗他,“我劝你还是放弃吧,这么晚才来学,考试肯定过不了关的。”
阿Ken愤恨地瞧了我一眼,我俩进教室,找了个角落坐下。
“你下课之后干嘛?”我问。
“回公寓吧。”
“一起走吧,我要去找胜雪。”
下课之后,我俩只好结伴而行,长长的走廊里唯独回荡着我俩交替的脚步声,快走到图书馆的时候,他问我,“上次在宜家你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啊,”我挤出一丝笑,道:“就是有点心累。”
阿Ken说:“我听松溪说你遇到蛇了?”
“啊,都过去了。”
“那就好。”
学生公寓跟教学区之间也隔着一小片森林。我们一前一后地走进森林,阿Ken离我一步之遥,他时而摘一朵路边野花,时而捡起一颗沙砾扔到小路边的水沟里。我安静地摄入自然的清香,森林里安静极了,小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十分悦耳。
我们走出森林,走进一个社区,穿过这个社区就是学生公寓楼。
“你是去找胜雪?”阿Ken问我。
我点点头。
他接着问:“有什么事吗?”
“她邀请我参观她家。”
“学生公寓有什么好参观的,都一样嘛。”他撇撇嘴。
我没搭理他,继续走。
“别怪我没提醒你,”阿Ken说,“你这个时候去不太方便。”
“为什么?”我果真停住了脚。
他讳莫如深地瞧了瞧我,没说话。等我们到了学生公寓楼下,他一闪身上楼去,我莫名其妙地看了看他的背影,掏出手机给胜雪打电话,然后就恰好看见宋松溪和胜蓝并肩从森林里走出来。
不知为何,自从那晚发了短信后,我就觉得宋松溪对我有一些不同于旁人的好意,这好意其实让我有点不知所措。
我冲他俩挥手,说:“好久不见!”
宋松溪看到我,上前一步,关切地问:“事情解决了吗?”
我点点头,说:“还得谢谢你的酒精呢。”
胜蓝在身后问:“什么事儿啊?”
我就囫囵吞枣地说:“前段时间我四处借酒精,正好松溪有,就借给我了。”
胜蓝笑着看着我说:“松溪叫得很亲密嘛。”
我说:“真别误会,对了,我来找胜雪,打她电话没打通,她在房间吗?”
胜蓝笑道:“她恐怕正跟大成……嗨,我去叫她。”
胜蓝跟胜雪住隔壁,他们几个都住在同一幢楼里,胜蓝去喊胜雪,自然地,就剩下了我跟宋松溪。
宋松溪是个好奇的人,又问:“怎么解决的?”
我想了想,说:“有瑞典人告诉我,白蛇不是毒蛇,叫我不用担心。”
宋松溪问:“所以其实还是没解决?”
我说:“好几天过去了,白蛇再也没出现,可能真的幻化成白娘子去找许仙了。”
宋松溪笑道:“你还挺乐观。”
我说:“那可不,不然怎么办,天天以泪洗面啊。”
这时楼道里传来一阵喧闹,不一会儿,就看见胜雪穿着家居服出来迎接我,我走到她跟前,两人轻轻抱了抱。
“我喜欢你的裙子。”胜雪笑说。
我低头看了眼身上的草绿色碎花短裙,也笑说:“还是H&M的。”
“你这花裙子不离身啊。”胜雪说着搂着我进了屋。
“哪有。”我娇嗔一笑,随她进屋。
这是间约莫十五平的学生公寓房,被胜雪一双巧手布置地甚有情调:红黄色东南亚风格的两瓣窗帘,窗台上是翠绿的植物,这翠绿与窗帘的亮红黄恍若两个斗舞青年;一张旧的灰色布艺沙发摆在客厅正中间,沙发旁是白色的书桌,书桌上放着一盏宝蓝色的台灯,一侧的墙壁上用黄色便利贴贴着瑞典语和英语生词表;沙发对面是一张单人床,洁白的被单上平铺着深蓝色的被褥,只看一眼,就觉得有困意袭来。
我不禁连连称赞。
“怎么样?还行吗?”
“真好看,可惜……”我叹了口气。
“可惜什么?”胜雪笑着问我。
“好看也是白搭,又不是我的,真嫉妒你的好品味呀。”我感慨道。
“不是我,”胜雪赶忙说,“所有东西都是李成置的,窗帘呀台灯呀小物件呀,都是他选的,不过床单是我选的,还不错吧?”
“相当不错,我看一眼就困了。”我俩嘻嘻笑了一阵子。
我问她:“你跟大成在一起多久了?”
胜雪说:“我们嘛,舞会那个晚上在一起的。”
我惊道:“那我算是见证人之一了?”
胜雪摇着手指:“Nonono,某人那晚上提前走了,我跟他是12点48分在一起的。”
我懊悔地说:“早知道我就晚点走了,不然也能勾搭上个小哥哥。”
胜雪跟着我笑了笑,但我忽然觉得那笑里有些尴尬。
“晚上一起吃吧,”胜雪说着去翻冰箱,“啊,这样好了,叫上胜蓝他们,大家伙儿聚个餐!”
“今天周一。”我提醒道。
“周一有什么关系,谁能挡着老娘请客吃饭,”她出门去通知各位,很快又回来,说:“阿Ken有事来不了,咱们五个吃,我这冰箱里有果汁和半瓶威士忌,还有萝卜和茄子,牛肉末和冻虾,还有蘑菇、芹菜、西兰花和彩椒。”
我说:“够了够了。”又从背包里掏出来一盒椰蓉饼干,说:“我就这么点儿,不要嫌弃。”
“我去叫他们来帮忙。”胜雪转身出门,不一会儿,她回来了,身后跟了个人,是宋松溪。
“松溪是做饭的高手呢。”胜雪炫耀地对我说,“他做的蒸蛋羹无人能及。”
宋松溪似有些羞赧:“谬赞了。”
学生公寓里是公共厨房,一个楼层六个人共用一个厨房。我们把原材料拿到厨房去,胜雪立即捋起袖子摆开架势。
我问她:“大厨打算做几个菜呀?”
“四个吧,松溪做一个蛋羹,我炒一个萝卜肉丝、一个肉末茄子、一个芹菜香菇,对了,我最近刚学会了一道瑞典传统菜,豆子汤配煎培根,今天正好露一手!”胜雪跃跃欲试,讲起话来眉飞色舞。
回头去看宋松溪,他正在厨房的另一角认真地打着蛋液,只见他左手拇指和食指握住碗,右手握住的筷子熟练地在碗里打着圆圈儿,他的手一震一震,像个转圈的少女;他打蛋液的时候,看起来是那般专注,那般陶醉其中,仿佛他正在精工雕琢一件艺术品。我想这大概就是他做的蛋羹美味的原因吧——认真,才能趋于完美。
这时,手机铃声打断了我对宋松溪背影的欣赏,我看了看手机屏幕,然后跑到阳台。
“怎么了?”我问。
“你在哪儿?”
“我在胜雪家里,我们准备聚餐,你为什么不来?”
“我……有点事,对了,我想借你的瑞典语笔记看看。”
“唔,好的,你来拿还是等我聚会完了顺便带给你?”
“我现在有点忙,等你聚会完了吧。”他说完挂了电话,我走出阳台,这时早听见胜雪的啧啧声,她又提刀过来了,挑着眉问:“什么人~哪~”
“哦,阿Ken找我借瑞典语笔记。”
胜雪倒是立马收了她八卦的表情,回身去做菜。
宋松溪好奇地问:“你在学瑞典语啊?难吗?”
我说:“还行,我学了三个星期,赶紧跟德语很接近,我从前学过德语。”
宋松溪说:“有德语的底子,瑞典语学起来很快。”
听起来他好像会瑞典语似的,胜雪这时插话说:“你有不会的可以问松溪,他考到了C级。”
我一惊:“C级可不就是母语水平嘛!”
宋松溪谦虚一笑。
胜雪接着说:“可不是嘛,他来瑞典三年了。”
我又是一惊:“你们不也是交换生吗?我以为大家都是交换生。”
胜雪笑道:“我跟胜蓝是中山大学交换过来的,李成和阿Ken是香港中文的,至于这位宋先生嘛,他在这里读的本科。”
宋松溪纠正胜雪,道:“我在香港中文读了一年的审计,后来转到了哥德堡大学,然后辗转来到了卡尔斯塔德,现在读市场营销。”
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你们也是麻将搭子啊。”
胜雪笑道:“怎么?你是在讽刺我们小团体不够坚固嘛。”
我说:“岂敢岂敢。”
宋松溪笑道:“是不怎么坚固,不然阿斯怎么进来的。”
胜雪的视线在我和宋松溪身上落了一会儿,没再说话。
不一会儿,胜蓝和李成也来到了厨房,看样子两人不怎么会做饭,就在餐桌旁的沙发上玩着三国杀。他们旁边的餐桌上已然摆了两道菜,一个萝卜肉丝,一个芹菜香菇,香气扑鼻而来,牵动万千味蕾。
“玩三国杀吧,趁着他俩做饭的时候咱仨先杀一把,练练手。”李成冲我道,我其实也只是在厨房里插科打诨,胜雪和宋松溪才是主厨。
“我们换种玩法,每个人有三个角色,一个角色牺牲后,另外一个角色自动启动,三个人都是反贼,互杀,怎么样?”李成怂恿道,他说的玩法果真新颖,我有些动心。
“我不同意,”胜雪提着刀坐在李成身侧,娇嗔道:“如果你们要先玩的话,那好呀,我不给你做饭吃了~”她最后一句话当然是对着李成,李成轻吼一声,捏住了胜雪的鼻子。
“我也是。”宋松溪也跟过来凑热闹。
“好啦好啦~”胜蓝突然站起来,走到宋松溪身旁挽住了他的胳膊。我心里咯噔一声,不太明白这波操作,但是胜蓝和李成却没什么反应,仿佛已经司空见惯,我心里也就渐渐明朗起来,原来这个胜蓝喜欢宋松溪。
“好吧,那就不玩了,不然咱们今晚真没饭吃了。”李成亲昵地刮了刮胜雪的鼻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胜蓝的手已经离开了松松溪的胳膊。
二十分钟后,宋松溪的蛋羹出锅,他又在蛋羹上扑了薄薄的一层酱油,而胜蓝的另外一个菜早已端上了餐桌,豆子粥正煮在锅里,培根已经煎好,奶酪片也端上了桌。我从橱柜里挑出五个桃色的盘子,又拿了五只高脚杯,又用青绿色的纸巾垫在盘下,仿佛那盘子是一朵盛开的桃花,又用粉色纸巾折了三朵玫瑰插在一只杯子里摆在餐桌正中间。这么下来,我们这顿家常便饭看起来正式多了。
“真是一双巧手,”胜蓝赞道。
“我就说你是个有情调的人。”胜雪搂了搂我的肩。
倒了威士忌之后,众人开吃。
“来,采访一下鉴定团新成员,味道如何呀?”胜雪问。
我溜须拍马道:“我现在感受有二,一真的好自卑,为什么同是女人,我做的饭菜就难以下咽呢?二表示压力很大,跟这样贤惠的人成为朋友岂不是要事事向她看齐?”
胜雪听完后,嘴角都咧到了耳朵,她笑着含糊不清地说:“你瞧她多会说话!”
“那我做的蛋羹呢?”宋松溪忽然问道。
我下意识地瞧了一眼坐在斜对面的胜蓝,她也好像吃了一惊,我斟酌语句道:“细滑不油腻,带着浅浅的蛋香,很好吃。”
宋松溪这才道:“我同意你的看法,阿斯真是会说话。”他的笑很真实。
“吃完饭之后我们做点什么?”胜蓝忽然问。
“三国杀呗。”李成道。
我看了看手表,现在已经八点半了,饭后必定超过九点,只好说:“你们玩吧,吃完饭我就得回去了。”
“玩一局再走嘛。”胜蓝道。
“她住的地方偏,从这里到她家快两个小时呢。”胜雪说,我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吃完饭,我本打算洗碗,李成说:“不用,我们有洗碗机,你一个人住山里挺危险的,赶紧回去吧。”
胜雪也说:“要不松溪你把阿斯送到公交车站牌吧?”
我本想说我不住山里,但还是对宋松溪说:“不用了,我知道站牌在哪儿。”
宋松溪坚持要送我,胜蓝警觉地看了我好几眼,她那番眼神尽数被我收在眼里,我拗不过宋松溪,只好说:“谢谢了,不过我得先去找阿Ken一趟,把笔记给他。”
宋松溪点头,说:“我带你去找他。”
我跟着宋松溪上三楼,两人沉默无语。到了一间公寓前,宋松溪敲了敲门,不一会儿阿Ken穿着白色的大背心和深蓝色的牛仔短裤,脚上趿拉一双黑色的人字拖鞋出现在门框里。他懒洋洋地单手挎着门,另一张手扶着门框,吊着眼睛看着我和宋松溪。
“你在忙什么呢连聚餐都不参加?”我随口问。
“今天有点累。”
“给,”我将手上的笔记本递过去,又解释说:“每节课的内容全在上头,标的1、2、3 是指第几节课的内容,刚上了四节课,如果认真补的话还是很容易就能补回来的。”
“谢谢。”他客客气气地接过我的笔记本。
宋松溪伸手拍了拍阿Ken的肩膀,说:“有不会的也可以随时问我。”
阿Ken略显诧异地看了眼宋松溪,扭头问我说:“你这是要走了?”
我说:“是啊,再晚可能会有蛇。”
阿Ken说:“那你自己小心。”
我跟宋松溪一前一后走出公寓楼,公交车站在走路五分钟的森林边缘,他很是寡言,我亦有些敏感,今晚的聚餐里,胜蓝很明显地向我宣告了对宋松溪的所有权,我呢,又明显地感受到了宋松溪对我的照顾,唉,实在有点看不清局面。
林间小径上只能听到我俩的脚步声,我跟在宋松溪身后,问他:“你一个香港人,为什么要来冰天雪地的瑞典呀?”
他反问我:“那我应该去哪儿?”
我想了想,说:“英联邦国家呀,不是会更容易吗?”
他也想了想,说:“也对,不过我想去个没有亲戚的地方,97年香港回归之前,我们家很多亲戚都移民去了英国、加拿大和澳大利亚。”
我逗他:“怎么?想在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做坏事吗?”
他忽然停了脚步,然后回头很认真地看着我。
我一惊,又逗他:“难道被我说中了?”
宋松溪咧嘴笑了笑,说:“被你说中了,孰知我去哥德堡才知道,原来我爸的表弟在哥德堡呢。”
我说:“所以你就从哥德堡逃到了卡尔斯塔德?”
他点点头,说:“也不能算逃吧,就是觉得不想在一个地方待太久,想四处看看。”
我说:“我也是,不想在杭州待一辈子,想到世界各地去看看。”
这时,我们俩远远看到橘黄色的公交车从森林深处驶来,我尖叫一声,说:“完了,要错过这趟车了!”
宋松溪扭头看了眼公交车,问我:“下一班什么时候?”
我哭丧着脸,说:“得半个小时吧。”
他于是毫不犹豫地抓起我的手腕,带着我狂奔起来。我只感觉到手腕上一阵巨大的力,拽得我整条胳膊像脱臼了一样,但整个人也似乎飘了起来,飞快地向前移动着。
大约是公交车司机看见了正在狂奔的我俩,于是打着双闪等了一会儿,等我俩气喘吁吁地跑到公交车跟前时,我俩忍不住笑弯了腰,我跟司机道了谢,正准备上车的时候,被宋松溪叫住了。
“我送你吧?”他说。
我有些疑惑:“你送我了呀。”
“我说,我送你到你家门口吧。”他说。
我笑起来,道:“我家住在Skoghall的湖边,很远的,你现在过去肯定赶不上回来的末班车了。”
他只好说:“那到家给我发消息。”
我点点头,说:“谢谢你的蛋羹,谢谢你送我过来,也谢谢带我飞。”
我到家后,先洗了个澡,等我躺到床上的时候,我看见了宋松溪给我发的消息,他问我到家了没。我很快回复,他又回复我消息,叫我发张照片给他。
我于是开门出去,发了张月色下被森林环绕的湖。
他羡慕不已,又问:“没发现蛇吧?”
我佯怒道:“我本来都忘了蛇了,你这么一提醒,看来今晚睡不好了。”
他说:“那怎么办,我怎么做才能弥补过错?”
我本来想说给我唱首安眠曲吧,但我没说出口,跟他道了晚安,就把手机关了。
结果,这天晚上,我就梦见了大站群蛇,在梦中,我手持银剑、侧身而立,不断砍杀着飞舞过来的白蛇,只见黑血四溅横飞,血流成河,几乎将我淹没。
我在早上六点被一条粗壮的白蛇踢出梦境,终于满身大汗、疲惫不堪地醒来。我只觉得浑身地筋骨像被人一根根揉碎又接上了一般。去学校的路上,我甚至坐过了站,在课堂上,我一度失聪,只能看到老师嘴唇在动,却什么也没听见。于是,我就请了个病假,提前回家了。
九月初,日光还算柔暖,我推门出去想要去沙滩上躺会儿的时候,竟然远远地看见了一对赤身**的情侣,他们只将脚埋在白沙里,身体却肆无忌惮地暴露在日光下。我只看了一眼就羞红了脸,好像昨晚梦里的蛇也没那么彪悍了。
我从窗子里偷偷观察那对情侣,他们神色坦然,安之若素,或许这是瑞典文化的一部分,却是我不能理解的那部分,在我的文化里,**不仅是不爱惜自己,也是不尊重别人。
正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竟然是宋松溪。
他问我:“你在哪儿呢?”
“……我在家里。”
“我跟阿Ken的朋友从德国过来,也是个香港人,一会儿有聚会,你要不要来?”
“我就不去了。”我有气无力地说道。
“你怎么了?”他有所察觉。
他的声音,我不知该怎么形容,如果你去过海边,见过被海浪抚平的沙滩,或许你能体会到我的感受。原本觉得疙疙瘩瘩、四处受阻的情绪,听见这把声音忽然变得通畅了。
我问他:“聚会什么时候?”
他说:“马上就开始。”这时我听到了背景里的音乐声越来越吵。
我于是说:“那你先玩吧。”
他说:“不急,我听你说。”恰好这时有人喊他,他大声答应着,又说:“你们先玩,我接个电话!”
我说:“我昨晚做了个噩梦,梦到了大战群蛇。”
宋松溪静静地听着,隔了一会儿,他问我:“你是不是害怕呀?”
“我没有……”我在逞强。
“如果你害怕,”他根本无视我的伪装,“那就搬出来住吧。”
“不,我不会离开这个木屋的。”我立即道,话语掷地有声。
“如果你住在一个地方却要担惊受怕,你撑不了太久。”他倒是笃定。
我嘴硬道:“那我就找个室友,一起住在小木屋里。”
很快,听筒里又有人在叫宋松溪,我俩只好匆匆结束谈话,临走前,他嘱咐我说:“如果害怕就给我打电话。”
我问他:“我为什么要给你打电话?”
他说:“是我害得你做了噩梦,我得负责。”
我本想问他要怎么负责,但这个问题过于暧昧,我就没问。
翌日清晨,我刚爬起来便给麦克去了电话,约他中午在3号教学楼的回廊里见面。上午有一节瑞典语课,阿Ken昏昏欲睡、眼神委靡一直从开头持续到结束。他身上有好大的酒气,看来昨晚的确是良宵呀。下课后,我把笔记递给他,又叮嘱他酒醒之后一定要把课补回来。
“我没喝酒呀,什么酒醒?”他倒摆出个委屈的表情。
“宿醉啊,总之,你自己保重。”我飞快收拾了书包,往三号楼回廊上走去。
麦克已经在回廊里等着了。他刚换了新发型,原本金黄色、波浪式的大卷剪短了不少,看起来多了份成熟稳重。他穿着一条粉红色的尤其胖的裤子,白衬衣,带着一顶黑色的街舞帽。
“阿斯!”他冲我挥挥手。
“你怎么穿成这个样子?”我惊愕问道。
“我们社团统一的服装,今天是社团日。”他骄傲地扬扬嘴角。
“什么社团,什么社团日?”
他解释了一堆,英语中掺加了不少瑞典语,我没听懂,他问我:“你最近如何?”
“快被蛇折磨散架了,对了,你能帮我在瑞典人常用的网站上登一则合租启事吗?我想找人合租。”
“我今天晚上就登上,你最好也问问你们中国人,看看有没有愿意合租。”
“中国餐又记上一次,可是两回了!”
跟麦克见面后,我就坐车回家了,到家还早,三点多钟,太阳还在正上方。我于是拿了个纸袋,锁好门往森林里去,今天有瑞典人听说我住在Skoghall,就跟我说,我家附近的森林里有很多蘑菇,现在正是摘蘑菇的季节,我于是就打定主意今天摘点蘑菇。那人教会我如何分辨有毒蘑菇和食用蘑菇,“只有一种蘑菇是十分常见,又美味,又无毒的,那是一种浅黄色、伞盖扁平,蘑菇根既长又细的蘑菇。”那人还告诉我,再过十几天,山里的树莓、蓝莓也可以摘了,还有一种叫五味子的东西,用白糖腌制后,用白开水冲着喝,是极好的消暑品。
在山上,我偶遇了几个采蘑菇的姑娘,她们热情地教我如何辨认蘑菇,还秀出一套专业化的采蘑菇工具——一把锋利的小刀和一把毛刷,用小刀将蘑菇从根部削掉,再用毛刷将伞上的泥土木屑扫去,然后装进竹篮里。
一个半小时下来,我采了满满一纸袋,我没有小刀也没有毛刷,全部靠一双手去粗鲁地拔,现在,一双泥泞的手,加上一袋脏兮兮的蘑菇,我却是唱着歌一摇一摆走回家的。
我正在清洗蘑菇时,电话响了,又是宋松溪。我这个手机不轻易响,最近几天,只要它响,一定就是宋松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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