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膏体落在泛着青紫的淤痕上,与那不见天日的莹白皮肤形成了鲜明对比。
浔鹤如愿以偿的趴在塌上,享受这难有的休憩。
不得不说,陆池鱼一介武夫,本以为他下手是挺重的。
可这上药的劲道却极是轻柔,只像是轻羽划过。
再加上伤处终于得到了治疗,透露出几分宜人的清凉之感,实在是舒服多了。
而陆池鱼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到他的身躯,不知怎的,却慌了心神。
军中将士多是不拘小节,特别是夏季炎热之时,袒胸露腹者数不胜数。
他虽不曾这般做过,却也是见多了,早已习以为常。
但现如今不过是看到一小截背脊罢了,心头却是莫由来的紧张。
像是开蚌者费劲气力掰开了那最坚实的坚甲,而藏在洁白贝肉中的,是最耀眼的珍珠。
不曾经过匠人的打磨,更没有布帕擦拭其中污垢。
却从发掘的那一刻,展现在人眼前的一瞬,恍是比过此世间所有的光芒。
这无疑是,他所见过的,无可比拟的一颗璀璨明珠。
替他抚平其上沙砾时,陆池鱼竟少有的颤抖了。
仿佛一点点的动静,都会伤损其上光滑的釉质。
几处并不大的伤处,本可以囫囵吞枣般,在掌心抹过药膏之后,轻抚过便好了。
可这时候他竟不想这样做。
只用手指颤抖着轻点着,甚至怕其中的清凉效用会激起波澜的涟漪。
“我本以为,你今日会将那老虎猎来。”
一粒石子落入水中,轻响过后,牵起一阵波澜。
陆池鱼在眼前人看不到的地方,无奈地眨了眨眼。
“我三哥对这畜生势在必得,便只好让给他了。”
“怎知,竟要了他的性命。”
浔鹤听出他话中一点似有似无的轻蔑与无奈。
仿佛在阐述一件既定的事实,又像是在说一件最寻常的传闻一般。
既是这样的态度,再兜圈子便没什么必要了。
“可我觉得怀霁将军还是想争一争。毕竟这箭囊中的箭也少了几支。”
夜里的烛光并不光亮,虽点的多些,但并不稠密。
刚好是这面颊边上,少了一盏火烛。
浔鹤转过头来,落出半边面颊。
许是动作幅度有些大,那未曾装束的黑发竟从肩头滑落在耳边,又堪堪遮过小半张脸来。
光影忽明忽暗,暖黄的烛光照映起浓的睫、蓝的眼与直挺的鼻梁。
半遮半掩的发丝间,掩饰着仍旧泛着红肿的唇。
双唇张动相触着,恍是有惊人的魔力,一时拉动了他的心弦,叫人不得不吐露真言。
“这箭矢的确射向那只虎。”
“可惜了,它被伤痛和恐惧蒙蔽了双眼,是豁了命也要与三哥同归于尽。”
“三哥从来瞧不起我,多少有些自负。竟就来不及跑了。”
他想得没错,果然是这样。
“可你们是兄弟……”
在浔鹤眼中,亲兄弟之间就应该兄友弟恭,相互扶持。
而不是像他们这般,明争暗斗,甚至比不相识的人还要漠然。
“我不杀他们,他们就会放过我吗?”
距离虽远些,但似乎听到了陆池鱼一声轻如烟霭的笑。
“知道你为什么会捡到我吗?”
浔鹤的思绪回到了白云村那漆黑的夜里。
他中了毒,受了伤,感知到疼痛时,下意识的那一声哀求。
像一只失去了母亲的幼狼,装起狼王那凶猛的模样,眼神里充满杀戮与阴翳。
白日里用最瘆人的嚎叫与最矫捷的身姿,震慑身边稍年长的狼,又猎得比自己大几倍的猎物。
张着利齿啃噬着血肉,再扬起头凶狠地盯着周身的一切事物。
可在那夜深人静时,在阵阵虫鸣的遮掩下,也会孤单的舔舐受伤的脚掌。
借着噪声,轻轻呜咽着,似是呼唤着早逝的母亲,也像是在述说着命运的不公。
他确确实实,不过是一只幼狼而已。
摘下狠厉的外表,其中裹挟着的,是一颗也曾有缺口、需要被关怀的心。
只是他逞着能,不想让任何人发觉。而谁人都发现不了罢了。
可浔鹤却真真切切窥见了那颗支离破碎的心脏。
便不能像其他人一样,称颂着自己的高尚,再去指责他的错处。
因为那一声声脆弱,又随时消散在风中的呜咽,只有自己才能听见。
“我的哥哥要杀我。”
“他们一边瞧不起我,又打心底里,惧怕我。”
“只有我死了,他们才可以安心。”
又是一声长久的轻叹声。
陆池鱼的眼眸有一瞬失了焦,像是走进死路的迷途人。
他用冰凉的手托住浔鹤那温热的面颊。
是很乖顺的敛起了睫,又抬起了黑不见底的眼眸,呢喃道:“怎么办呢。”
“我也只能,回击过去。”
像是真的无可奈何,又像是真的想寻求一个,最妥帖的办法。
虽是这样的语气,但浔鹤能感知到面颊处的手微微使劲,似是在摩挲那皮肉之下的颌角。
无论他觉得到底该怎么做,也没有说道出来的必要了。
生活在这样一个地方的人,又怎能奢望他慈悲为怀,看透一切呢?
就算不争不抢,也会有人逼着、推使着,让他与原来的路径原来越远。
再回首,纵是相似的神貌,也凑不出一道相同的行经。
浔鹤也无法判断,这到底是错还是对;亦或是该一往无前的走下去还是堪堪停驻在原地。
腰背处的药膏早已干涸,他重新裹紧衣装后侧身抽出一只手,附在了那冰凉的手背上。
两个孤单的灵魂在一个无人在意的深夜,也曾相互倚靠着,只为汲取那一点,难能的温暖。
若他不是浔鹤,或许便也可以展怀双臂,道尽心中苦楚,相互袒露心扉。
分明是动动嘴的事,但他心里无比清楚,自己的一分一毫,是无论如何无法言说的。
陆池鱼的伤痛可以洒脱道出,亦可以被温柔抚平。
可他的,却是被枷锁困锢的禁忌,只能被埋葬心中。
“陆拭琛,夜深了,你回去罢。”
只是谁人的往事不悲怆,人生岂非时时坦途。
他生活在这危机四伏的宁王府,兄弟阋墙,本是悲哀。
可苍凌的百姓仍旧身处这水深火热之中,命如草芥,不得翻身。
相比之下,陆池鱼的困倦与无奈又算得了什么?
他的一字一句砸在心底,或许确有一瞬,浔鹤动摇了,想去安慰。
可理智仍旧占据了大脑,让他连一句能讨好陆池鱼的话也说道不出。
他不想违心,所以无论如何说不出,让那个人满意的话。
还不如假装困怠,将人送出去来的有用。
当然,在这种小事上,浔鹤的运气还是好的。
陆池鱼听罢也并不在意他是否回应,反而叮嘱着“好好休息”诸类话,便不舍离开了。
药膏上好,人也走了,浔鹤熄去火烛,侧身卧着。
看着遥望处寂寥的月,再攥紧被褥。
此夜无可安梦。
浔鹤起得很早,换言说,是根本没怎么睡过。
许是陆池鱼的药起了效,那伤处好了许多,已然无甚疼痛了。
一念到这药,才想起这便是那人的别院,只是自浔鹤住下后,他从未在此过夜过。
而这次却是个意外。
清早起来四处走走罢了,竟逛到了这东道主的住处。
不知怎的,鬼使神差般驻足看了好一会儿。
竟真看到陆池鱼推开宅院的门走了出来。
真看见人来,浔鹤反而做贼心虚,下意识的想躲了。
若他动作不那么鬼祟,或许陆池鱼便不会仅凭一眼就发觉不远处正想溜走的“贼”。
“贺寻。”
浔鹤再没有跑的必要了,转身站得端正,颇像个刚习武的小童子。
陆池鱼走近去,在他身边走上一圈,像是特地的往人的后腰处瞥上一瞥。
又在他面前堪堪定住,再挑了挑那截断眉:“你的伤好透了?这般早便出来散心,倒有意趣。”
分明是最寻常的话语,怎到了他口中,多少有些阴阳怪气的意味。
就像是浔鹤从来不肯早起,更不可能在清晨出来走走一般。
虽然他说的确实是实话。
但浔鹤仍就觉得,这是**裸的偏见。
“多亏了陆大将军的神药,我现在,好——的——很!”
他双手抱臂,反而将眼前人上下瞧看一眼。
昨日那狗皇帝降下惩处,他必然是不必上朝的。
这又为官又为皇室子弟的,那禁足更是免不了的。
可看人一席利落劲装,无论如何看来,都是要出去的模样。
“陆大将军都禁足了,不在意自己,反倒关心起我来了。”
“怎么,您是要出去吗?”
浔鹤笑着,学着他刚才的模样,将人身上的衣装仔仔细细看上一遍。
那灼灼目光,像是要将衣料盯出个洞来,比先前那瞥要夸张得多。
而陆池鱼倒是很坦然,面上漾起一分淡笑:“外头这般大的风声,所谓禁足不过是让我们莫要乱走动,再起了凶案。”
“你说,这句话是对我说的吗?”
他不说还好,一说又让浔鹤想起了他被捅上一刀后那奄奄一息的模样。
若不没有自己,恐是……
再看向眼前人如此自傲的神情,便差点要笑出来。
“对对对,不,不对。”
“反正你现在出去,带上我便是万无一失了。你觉得呢?”
而陆池鱼仍带着在有些挑衅的神情,笑着看他。
“好啊,我倒要看看这药膏到底有多么神乎其神,是如何让你,恢,复,如,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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