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小鱼。”
黄金将军扭过头去，背对着他招了招手。
正是日落西山时，余晖顺着那手指的缝隙映在地上，发散着别样的遗韵。
陆池鱼望向那离去的背影，紧揪着的心终于放松下来。
他向来是不善于撒谎的，就算名字里面有“鱼”字，也从不会有人这般亲昵地叫他。
那一声声连名带姓的怨怼与诅咒，包括那富含深意的“池鱼”二字，让他每每当听到有人呼唤他的时候，是一种新的折磨。
但是“小鱼”这个名字，虽仍有“鱼”字，但听起来总是简单、纯粹的。
就像是游进汪洋的鱼，再不被四周池壁所束缚，从此那偌大的海洋，才是他驰骋遨游的天地。
托陆池鱼的福，连带着韦应是也一同来到了军营。二人便住在同一方营帐。
韦应是学着去厨房打杂，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便很少有与他清醒时碰面的机会。
而陆池鱼，对药理一窍不通，更不想去做饭，竟做起自己的老本行来。
毕竟军中都是些男人，拿得起刀剑棍棒，但看到绣花针却犯了难。
本来也不指望收留来的少年们能有这本事，所以先前并没有为他们安排这工作。
可陆池鱼，确实是个不一样的存在。
他不必早出晚归打理伙食，也无需四处奔跑到处救援。
只要每天一睁开眼，开始缝缝补补就行。
当兴趣和无聊时候用来打发时间的事成了职责所在，早已消磨他刚开始的热情。
成天泡在这衣服堆里，到头来却连黄金将军的影子都见不到。
精神恍惚之时，险些忘了自己来此的目的，是为了接近那个人，并取得他的信任。
而按照如今的进程，便是把眼睛给缝瞎了也无济于事。
起码已在这事上蹉跎月余，浪费了许多时间。
可见黄金将军一面也没那么简单。
故意去找未免太明显些，顺其自然更是要等到猴年马月。
便只能在每晚缝完衣裳余下的半个时辰里，迎着那冷飕飕的寒风，在饭厅门口巴巴地等着。
只要是人，总得吃饭罢。
也不知是一连蹲守了几日，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深夜，看到了他的身影。
黄金将军正端着碗汤出来，欲往那主帅营帐方向去。
陆池鱼在心中默念那早已在心中重复数遍的台词，却在见到那人的这一刻，尽数没了头绪。
“将军，好巧……”
黄金将军并没有料到这么晚的时辰，还能与人偶遇。
只是看着眼前这个少年，多少是些眼熟的。
“小鱼，你这是怎么了？”
“我，我想参军。”
听到这话语，黄金将军明显愣了愣，叹了口气。
“苍凌还没到让半大的孩子上战场的地步。”
“我不是小孩，我已经十岁了！”陆池鱼红着眼睛大喊道。
不过他的喊叫对于黄金将军来说，不过是小兽的呜咽，跟撒娇是没什么区别的。
只看着那因为生气而微微鼓起的脸颊肉，才发觉他已然不似刚见到时那样微凹着的、没什么肉的面颊了。
便伸手，又扯了扯那软乎乎的肉。果然，手感好上了不少。
“上战场可不是嘴上说说的宏图壮志，那是要死人的。”
“如此这般，你也想参军吗？”
“想！”
黄金将军扶上额顶的面具，颇具无奈地点了点头。
“明日卯时在练场集合。”
“多谢将军！”
虽然陆池鱼制造的偶然并不偶然，但起码结果是好的，这便也足够了。
随后转过身，在人看不到的地方揉着微微泛红的脸颊，不明黄金将军如此行径的缘由。
难道是他的脸很红吗？亦或是说，他面上不自然的表情出卖了一切……
但好在黄金将军本人并没有想那么多，只是烦恼戴着面具十分麻烦，就算喝个汤汤水水也要去营帐中，确认四下无人之后，才能摘下面具喝。
所谓练武并没有那么简单，更何况黄金将军根本没有让他上战场的打算。
所以当大部队正一齐挥舞手中利刃练习的时候，陆池鱼正对着太阳扎马步。
大部队跑步的时候，陆池鱼对着太阳扎马步。
大部队吃饭的时候，陆池鱼还是对着太阳扎马步。
黄金将军本以为他不过随口说说，介时承受不住，主动说出来便叫他重新回去打杂了。
可时间过了那么久，小鱼仍旧一动不动在太阳底下站着，远远望去都能看到他额角的汗珠。
才后知后觉，他说的的确不是玩笑话，更不是一时意气所致，而是真心实意的，想做这件事的。
而且一个十岁的少年，能坚持这般久，若不是身体素质强悍，便是天生就是习武的这块料。
“小鱼，休息一下罢。”
虽是冬日里的太阳，但也不能整晒上整整一个时辰。
陆池鱼听到他发话了，试着调整着身子，晃晃荡荡适应起眼前的一阵黑影，不叫自己跌倒才好。
晃过神后，再抬头，开始极其费劲地仰望着黄金将军。
与他而言，眼前人的身量极高，宽肩窄腰，身形是极其符合他心目中将军的标准的。
而他自己，因为长时间饭菜上的苛待，身量比同龄的孩子都要矮小些。
大概只到黄金将军的腰腹处，伸手都不见得能碰到他的肩膀。
若再在宁王府待下去，在最容易窜个子的十二三岁也依旧吃些没什么营养的东西，那这辈子或许都要矮人一头了。
但无论如何，他已逃出这个牢笼。
他今日能坚持扎上一个时辰的马步，以后便能扎更久。
练好底盘之后，便也可以学习着舞刀弄枪，甚至也可以做将军。
像黄金将军一样骁勇，强壮，身量极高的将军。
“将军，我做的好吗？”
黄金将军俯下身子，看着他亮晶晶的黑瞳，尽可能的与人平视。
“小鱼，你很厉害。”
他从不吝啬自己的夸奖，特别是这半大的孩子，最渴望他人的肯定。
看到他终于展露出少年郎独有的笑容，天真烂漫，又掺杂着些**野心，仿若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他前行的脚步。
当然，他也欣赏这份野心。
黄金将军不会像传统的大人，畏惧身边人的才能，忌惮他们的野心。
此二者，对他而言，是好事。
若能发掘他人的野心，培养他，铸造他，黄金将军甚至可以让他成为下一个自己，站上比自己更高的位子。
正是如今千疮百孔的苍凌，需要更多新生的血液，需要更多的，能领兵打仗的人。
苍凌不过是一个小国，不足齐国十一。
若没有发现那富饶的矿产，或许没人会在意苍凌是如何境地。
被齐国侵略、攻占也罢，就算有后方源源不断的精良武器的送交，但与齐国打个平手已是最好的结果。
领地不足十一，人口便更是稀少。
就算每个将士都拿上削铁如泥的利器，也无论如何突破不了血肉之躯的极限。
齐国只要拿出那二十分之一的人口出来，便可以碾压苍凌。
毕竟苍凌大半的人口仍需要开采矿山和维持日常的生活秩序，能上战场的只能是少部分人。
若没有那精良的武器和黄金将军，苍凌早已灭国。
值得庆幸的事，偌大中原不止苍凌与齐国两个国家，所以齐国不敢在攻打苍凌上耗费极大的人力物力。
不然拿下了苍凌，也腐朽了内里。
介时其他国家再打上了齐国的注意，便实在是得不偿失了。
齐国因此畏缩了手脚，所以在黄金将军上任之后，也惊诧于他出色的领兵治军的才能。
这才让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之前侵占的城池，又一个一个拿了回来。
但战争不会因为黄金将军的出现而停止。
而且就算那苍凌的黄金将军是何等百年不见的奇才；而齐国人口繁多，能人异士也是屡见不鲜。
这时候还没有能与他抗衡之人，但再过上几年，或许就不一定了。
齐国能扛，而黄金将军却扛不住了。
所以他对身边所能接受到的所有人，都格外关注。
苍凌不缺战时的资产，粮食与武器，最缺的，无疑是能与黄金将军比肩的人才。
他既从这个少年郎的身上发现那么一点点的可能，希望便像燃起火苗；只要佐其助燃，便可以变成熊熊大火。
“你以后，做我的贴身侍从好不好？”
黄金将军轻抚着他微湿的发，被面具遮蔽的浅色眼瞳中闪过一丝不为人知的癫狂。
陆池鱼得到他的肯定已经是无比欢心了，这下甚至有能和人长时间近距离接触的可能，更有种“受宠若惊”的错觉。
但他知道，面上无可展露那十分激动的神情。
只眨着那黑亮的眸子，向着黄金将军，无比郑重地点了点头。
“多谢将军赏识，小鱼定不负您的期望！”
说着，还在脑中回忆着什么，最后模仿着其他将士交谈时候的模样，向人行了揖礼。
也不知怎的，或许是两人隔得太近，他甚至听到那面具之后的一声极轻的笑。
黄金将军，他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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