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婉兮在这里呆了半年。
她见到庭院栏杆边的腊梅凋谢而后长出新叶,那些后来杜若鸿告诉她叫毛地黄和角堇的不知名小花也凋谢开出应季的新花。
当晨曦的光落下,鸟儿又落下鸣声,屋外有水声响,不知何时林婉兮起床然后下床,自然地捞起屋外灶上发出滚滚声的水壶,提起水壶里的水浇在木盆里,又从后院的井里打出一木瓢的冷水。
温暖的水流从脸上滑落,林婉兮低下头,看见木盆里清澈的水面倒映着她的影子。
她一时间有些恍惚。
少女一身青色的粗棉布衣,没有任何的面饰和雕琢,头发只是用一根木簪子插在脑后,碎发落下来被水打湿一部分沾在脸上,露出干净的额头和耳朵。
耳朵上的耳洞因为长久不带耳饰而愈合了,她的耳饰和那天她穿来的所有东西都给这家的人拿去典当做了救她的报酬。
她能继续毫无负担地留在这儿,也是因为那些华贵过分的身外之物。
这半年下来她不愿意告诉别人她到底来自京城的哪个富贵人家,而是选择了留下来。
杜若鸿这半年来也一直在这里,帮这家人干活,闲来无事的时候也会带着她赶集,去热闹的城里的街巷走一走。
最开始的时候林婉兮是不愿意去京城的集市的,想起那天夜晚街市熙熙攘攘的人流和彻夜不息的灯光,她就觉得浑身冷。
以前觉得京城就数上元那天最热闹,闹着也要让阿爹出门带上自己去河边看烟花,长大了也还是喜欢在各些铺子流连。
可是现在,她透过那灯影惶惶的街市,只觉得可怕。
杜若鸿第一次从集市回来的那天已经是晚上了,星星在天空冒着尖,山间的夜又静又闹,风都是有声音的,在各个树梢跃动。
杜若鸿沾着一身的湿气,在如银的月光下,踩着泥路,溅了一脚的泥回到屋里。
林婉兮眼巴巴地看着他,他只是摘下了身上黑色的斗篷外套,然后目光平静地回望她。
林婉兮急了:“你没给我带点东西吗?”
杜若鸿看着她:“为什么不愿意和我一起去?”
林婉兮沉默了片刻,扭过头,不理他了。
她好像听见笑音在她身后响起,又好像只是她的错觉。
“不是和我学了一些东西了吗,以后碰到那些人还怕怎么办呢?”杜若鸿不知道什么时候乘着林婉兮发呆的时候走到她的面前,低着头看向她。
林婉兮第一次希望自己能再高一点,她抬起头瞪他一眼,又低下头,很想给对方踢一脚。
她又很快意识到动作做出来十分不雅观,而且她这么想会显得她自己很小气,好像小肚鸡肠什么都容不下似的。
好像总是这样。
对方没说几句话,就会让她很生气或者生出一些她自己也陌生的情绪。
“下次有时间教你别的招,学会了就一起去集市怎么样?”杜若鸿的声音从林婉兮上方传来,林婉兮赌气一样不理他。
突然,她听见了耳边传来她不熟悉的声音,她没忍住往旁边看。
白绒绒的毛,朱红的眼睛,小小一团,圆圆的。
“是……猫吗?”迟疑了一下,林婉兮不确定地开口。
长得也不像她家的猫啊,耳朵好长,她在内心比划着,感觉比她的手掌还长。
杜若鸿看了她一眼,看得她有些心慌,说错了是不是会显得她很无知,她无意识地抓住自己的衣摆,又低着头。
“是兔子,”杜若鸿拎着兔子的耳朵把对方提了起来,“不喜欢么,不喜欢的话我就明天给翟姨煮了……”
“没有!”意识到杜若鸿可能只是在观察她喜不喜欢这个带的“东西”,林婉兮又急又气,“你不准煮它!”
杜若鸿看着她挑了一下眉:“怎么突然这么凶?我是给翟姨煮,不是我煮,肯定味道还不错。”
林婉兮气极了:“谁都不准。”说着她就要去抢兔子。
杜若鸿抬手就把兔子提远了,估计是力道不轻,给兔子压疼了,兔子无处安放的爪子地乱抓着。
林婉兮扶着他的小手臂,还想要去拿,对方已经低下头看着她了:“什么时候这么霸道了?因为一只兔子就和我翻脸啊?好歹也是救命恩人,这兔子你才见了几刻钟?”
这话也很气人,满是杜若鸿面不改色慢条斯理说话气人的味道,林婉兮的心思却不在这上面。
太近了。
长到一定年岁后,她就再也没和家里的异性保持这么过近的距离。
对方的脸被放大,那双平日里沉静而平和的眼睛看着她,墨色的眼瞳里的倒影都看得清清楚楚。不知道是不是有呼吸落在她脸颊前,她总觉得脸有些说不出来不自在。
她清楚地看见了踮起脚尖仰起头看他的自己。
她的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就差一点,就差一点,她就要闭上眼睛了,可是对方再没有动作,她眼睁睁看着对方退了几步远离了她,然后把兔子放在了她地上:“不逗你了,我去它找个笼子,你想好给它取个什么样的名字。”
对方出去的时候贴心地关上了门,门内的声音一下小了下去,像是对方从来没有来过,只有那只还小的兔子在地上乱窜。她却觉得内心突然一下像是这间房子一样,突然空了一块,还有些灌风。
春末的风还是带着料峭的寒气,穿过支起来的窗子,比窗外夜色还冷的风就这么穿过胸膛,和那晚的夜色一样,一样凉。
林婉兮低着头看向地上乱窜的小白团子,想要抓住它却总是被它躲掉,她尝试放缓自己的脚步慢慢靠近它,可是它不知是怕人还是怕生,一双赤红的眼睛盯着她,她一靠近,竖起的耳朵就动了动,跑得飞快。
林婉兮尝试了好一会,最终还是等杜若鸿回来才又把兔子抓回来,然后被她珍惜小心地抱在怀里。
兔子毛和猫毛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她已经很久没摸过她家的猫了,此时此刻她只觉得手下兔子毛格外柔软,她放轻了动作,生怕弄疼了这个小家伙。
“想好取什么名字了吗?”林婉兮清晰地听见杜若鸿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心感觉颤了颤。
“嗯。糯糯。”林婉兮总觉得小兔子白白的,还软软的,很像是林府会有的糯米饭的感觉。
“那个糯?”看不见对方的表情,而对方的声音也是一如既往的平淡无波澜,让人难猜透到底在想什么,又是如何的心思。
“糯米的糯。”林婉兮开口的时候无端地想,杜若鸿对谁都是这样吗,还是她能让他有太多的情绪。
心里涨涨的,又是她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感受。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不害怕那个夜晚那样的凉意,后面在她找对方又学了几身防身的招式之后,她跟着对方又在集市里走了好几遭。
山上除了那一片翠绿的竹海,其它地方也绿了起来。
山上的花草换了几遭,她认识了很多新鲜的事物,也会做了很多事情,日子就这么日复一日地过去了,她好像忘记了她还是林家的小姐,也忘记对方不是无家可归才在这里,不可能一直停留在这里。
在山上呆了半年后,林婉兮见到了对方的妹妹。
“哥。”少女叫出来这一声清脆的像是珠子混在玉盘上,轻灵得像是山间的画眉鸟。
杜岚和哥哥不一样,样貌就像是一颗明珠,夺目得很,哪怕是林婉兮也是一眼就有些自惭形愧。
杜岚抓住了杜若鸿的胳膊,笑起来的时候路过的秋风好像都变得温柔了起来:“哥,你什么时候回去?柔嘉姐在家等你好久了,你还不回去吗?”
“惠宜她答应了吗……”杜若鸿低着头有些迟疑,“可是……”
“可是什么呀……你再不回去小心柔嘉姐就抛弃你了,你还没搞清楚状况就跑了,一点都不相信她,我要是柔嘉姐我早就不理你了……”杜岚有些没好气地开口。
林婉兮一时间觉得脑子有些晕,眼前好像变得模糊起来,腿也有些软。身上这件衣裳还是杜若鸿送给她的端午节的礼物,是她自己改过的不合身的青色长裙。
而她送给对方的是她花了好几天时间自己绣的扇子。
其实她是不喜欢青色的,以前的她都喜欢粉色或者白色,她一直觉得青色太过于老,只是他某天突然说过“我觉得这几天你穿的衣裳数这么最好看”,于是后来她无意识都盯着青色的衣裳穿。
杜若鸿抬头,想开口说什么,一看到林婉兮,眉毛微微皱了起来:“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林婉兮听不清对面在讲什么,这是觉得隔着很远很远,模糊得听不清,她朝对面弯了弯眼睛,轻轻地开口:“是吗?”
那天之后,林婉兮就觉得和杜若鸿相处的感觉怪怪的。
“你之后还打算在这里住着还是直接回林家?”杜若鸿打算走的前一天晚上和林婉兮单独见了一次。
自从杜岚来过之后,林若鸿就没单独和她相处过了。
林婉兮手里的兔子直接掉了下来,没进了草丛里。
没有人管它,它在草丛里到处窜,然后惹出无数细碎的声响。
“你一直……知道我是谁?”林婉兮突然有一种无力感,她都是告诉他们她叫林静淑,从来没说过自己的真名,静淑是自己的字。
“嗯。”林若鸿低着头看向腊梅树下的她,像是她初见他回来的那个晌午。
只是月色又凉又暗,庭院里将要燃尽的煤油灯灯光昏暗,只看得到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
林婉兮感知不到对面人的情绪,只觉得自己好像又沉在了冬天的那个湖里,秋风吹着脸过去,她久违地觉得疼。
以前的自己一到秋冬就会觉得风吹得脸疼,家里给她的大氅都有很厚的毛,这个秋天还没感受到过疼,以为自己还是被养糙了,但是哪有这么快就能完全适应这个环境。
林婉兮不知道那天晚上他们两个人倔强得像是赌气一样在外面站了多久,话没说几句,她也不记得还说了些什么。
只知道后面她冷得手脚都木了,对方叹了口气,用宽大茧子也厚的手拉着她往里走,语气无奈:“冷还一直站在外面干什么?”
林婉兮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杜若鸿已经走了。她摸了摸床上对现在刚刚好杜若鸿从集市买回来的被褥,还带着一点湿气。
她低着头淡淡地笑了一下,然后把被子抱出去晒在了庭院里。
杜岚骑过来的马已经不见了,而杜岚站在庭院里,还和翟姨聊着天。
“起来了啊?我哥走了,他让我帮他说一声,以后有事找他可以来找我,我可以帮你把信寄给他。”杜岚朝她笑着。
林婉兮低头自嘲地笑了一下,抬起头看向她:“好。我打算回家了,你……帮我谢谢他这半年的照顾,你要是在京城有事可以直接来林家找我。你找到林府说你找林家林婉兮,姓杜,就可以了。”
“哎,姑娘,你想起来你家在哪儿了啊?你不是叫林静淑吗?”翟姨只觉得奇怪,但是还是很认真地叮嘱,“以后姑娘遇见什么事也可以来这里找我啊,如果我能帮上忙的话。”
“嗯。”林婉兮一一应下。她没有什么要带走的,用身上最后的碎银子不顾他们的推脱买下了这家人的一匹马,最后看了一眼庭院里的马,然后离开了这里。
骑马也是他教的。
她想起那天她刚上马的时候,他只是站在前面牵着马,看着她,她就觉得安心,然后按照他的说法夹住了马,蹬了一脚。
他说她在很多方面都很有天赋。
学骑马学得快,学那些防身的招式也学得快,唯一没学会的就是怎么抓住糯糯。
其实她还有没有学会的。
她没有学会怎么独立,自己一个人生活,她还是没有学会砍柴劈柴,没有学会生火……
杜若鸿,你从没想过带我离开,为什么要让我见到笼子以外的生活。
下山的路上,林婉兮突然觉得眼睛有些,低下头,一滴泪水滴在手背上。
山脚下,她遥遥望了一眼来时的方向。
山已经有些地方红了或者黄了,来时的路一路蔓延至盘绕的云里,看不清来路。
她把那只她取名叫“糯糯”的兔子忘在了山上。
昨天晚上没有人在意它,估计它早就跑没了,之前它跑了好几次,都是杜若鸿抓回来的,有一次还是夜里,她半夜醒来突然发现窝里的兔子不见了急急忙忙就立马找了他。
他找了剩下的半个晚上才给找回来,也不知道从哪里找回来的。
后来,她对糯糯更是格外小心。可是再小心的东西,就像糯糯,只是一个不小心,也就不见了。
那些日子里迷茫过的情绪在几天前就有了明确的名字,叫做“心怡他”。她心仪他,在不小心里,把自己的心给交付出去了,并且没能找回来。
也许,糯糯生活在这样的山里更好,好过她那个精致的笼子一样的庭院,所谓的自由只是规定好的作息时间。
什么逃出牢笼只是一场美梦,没有林家,她什么也不是。
她赔上自己的所有,也没有堵到那个愿意待她离开笼子的人。
于是一切又回到原点,只是让她对京城和林家,还有懦弱的自己更加的憎恶。
orz。怎么写怎么不对。我再琢磨一下,这章先发出来。感谢小可爱的鼓励,笔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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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打赌(微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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