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梦逐阴险狡诈,不择手段,你又为何替他卖命?”
太子当时问沈求这句话的时候,沈求思绪有一瞬飘远,想起了很久以前的那个夏天。
那时他跟在杨梦逐身边做小厮已经一年了,那年发生了好多事情,桩桩件件沈求都记得。
起因还是来了个跟吴太守夺权的魏德魏公公。这魏德是程元振面前的红人,犯了点错就被打发到这儿来避避风头,在京里头耀武扬威惯了的人,换个地方自然还是耀武扬威。吴太守是李辅国的人,程元振跟着李辅国鞍前马后,侍奉同一个上司,免不了也会像后宫的那些他们看不起的女人们那样,明里暗里的争宠,宠便有权。魏德想夺吴太守的权,好去程公公面前邀功。
倒霉的只能是吴太守手下的人。于是一直在吴太守手下蝇营狗苟的杨梦逐在那年春天被下了药,虽然最后却是与沈求有了鱼水之欢,但这口气怎么都不会咽的下去。杨梦逐的风光霁月只是一个空壳,内里还是那个睚眦必报的小人。交锋自然不止这一次,打擂台一般也不会只一个回合,大家还没有把性命彻底输掉的时候,腌臜手段只会一个接着一个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沈求记得那天下了暴雨,什么痕迹都能给你冲的一干二净。秋生不见头的尸体哗啦啦流着血,暴雨像在洗刷他的伤口,虽然洗去了血迹污秽,但也把一条无辜的生命带走了。入棺前王婆心疼秋生身首异处,都不能有个囫囵尸体,亲手拿了针线将头缝回了秋生的身子上。那几天王婆伤心的天天在秋生的棺材前以泪洗面,杨梦逐早就把几个侍女打发去了乡下避避风头,自己关在书房里谁也不见,本来就空旷的宅子更显寂寥。
郭大木着一张脸和沈求一起给秋生烧纸,沈求抬头看向黑黢黢的棺材,冷风从堂门中吹动白麻布,风过堂的呜呜声让他想起了刚跟在杨梦逐身边的时候,秋生就是这样呜呜嗯嗯咿咿呀呀的比划着想跟他分享伺候杨梦逐的心得。
沈求以前被抛弃过很多次,时间久了,他就想知道如何能长久的留在一个群体里,可流浪狗能留住什么人,不被人踢走都不错了。但从杨梦逐带他离开匪寨之后开始,他好像一直找到了归属的流浪狗,不管这里到底生活的好不好,但总归不是一个人了。
更何况他觉得这生活简直再好不过了。
他一边烧纸一边漫无边际的想着许多事情,到大脑逐渐空白。突然间,脑海里闪过那几个杀了秋生人的面容,得逞的那些人咧着嘴笑,让沈求想起画本里那些没有意识和感情的鬼啰们,久违的杀意顿时从他心头升起。
杀了他们,便是给秋生报仇,杨梦逐就能从书房出来,继续当他风光霁月的书生谋士,郭大还能当他的管家,王婆能回去厨房继续烧好吃的饭菜,六娘她们也能从乡下回来,继续伺候那些花花草草。沈求正想的时候,那火盆里的火苗突然向上一窜,像是认同他的想法一样。
沈求再次见到杨梦逐,是在阴冷潮湿,臭味弥漫的监狱里。也不知道那魏公公从哪里找了这么个地方,连个窗户都没有,一开始沈求还想着能通过饭菜算着时间,但看起来魏公公真的很愤怒,沈求感觉自己已经饿的头晕眼花,才有人送了碗馊了的馒头和粥给他。不知过了多少日子,沈求蜷着身子,捂着寒冷饥饿的腹部,想起了当时冬天在匪寨饿肚子的日子。
这是第二次,自己觉得终于要结束这辈子转世投胎的时候,杨梦逐又出现在他的视野里,把他带去了温暖干净的居所。
不用死在这个肮脏阴冷臭气弥漫的牢狱之中了。
他还是比较想念杨梦逐的味道。
再次醒来的时候,六娘在给他擦脸,见他睁眼,便高兴的出去叫郭大和王婆,王婆早就做好了热粥端来,一口一口喂他,这亲切的样子沈求记得,以前多是给秋生的。宅子里的人都来看他,叫他好好休养,但唯独没有杨梦逐。想来也是,杨梦逐是主子,自然没有来看他的道理。
养伤的日子无所事事,感觉一天都被拉长了许久,沈求总是坐在院子里发呆晒着太阳,把他内心那点在牢里复苏的寻死欲晒干了。
曾几何时幼小羸弱的他只能弓身垂头在泥泞肮脏的地上寻求生机。每次他一抬头看到天上的飞鸟翱翔出他的视野以后,他总想着是不是等下辈子会好点,下辈子投胎去畜生道做只鸟也好。
正想着的时候,许久未见的杨梦逐跨过那扇圆拱门向他走来。
若他此世是一只小鸟,在天空盘旋时见到这个人,肯定会想降落在他肩膀上吧。
待沈求伤彻底好后,原以为能过回他当小厮的日子,他想,杨梦逐救了他一命,他理当报答。他的日常也不过就是套车,给杨梦逐跑腿,在杨梦逐与其他高官显贵谈笑甚欢觥筹交错以后将人安全带回宅子。偶尔杨梦逐酒稍微喝的有点多,沈求就能宿在他身边贪欢一夜。
不得不说这样的日子颇为舒适,好像人生最大的烦恼就是杨梦逐最喜欢的那匹马儿最近胃口不太好。
无聊的日子就在这天戛然而止。
沈求正想着去找杨监军家的马夫讨教一些养马技巧,忽的感觉到马棚上有些响动。警觉之时听到一声轻笑:“好小子,很敏锐嘛。”
那是他第一次见台首姬别情,再之后就是跟着杨梦逐去长安后经常回主阁才能看到。
太子的手段确实很隐秘,假意将凌雪阁开了个口子放人进来,实际上反而秘密将姬别情调换去到魏公公手下潜伏。
李辅国对吴太守有提拔之恩,江淮从来是富庶之地,给他们助力在朝中行方便。两方关系颇为紧密。所以当魏公公被李辅国扔到江淮时,本来铁板一块的地方有了一丝裂痕。姬别情趁此被太子派来,伪装成李辅国在凌雪阁的眼线来收集情报,他伪装的是魏公公的一个手下林敬,这人日常惯会谄上媚下,但做事颇为稳健。李辅国塞在凌雪阁的人平常就是林敬联系,凌雪阁也是花了很长时间得以找到机会模仿代替他。
当杨梦逐私下联系到林敬想将沈求送来的时候,姬别情没有什么犹豫就将沈求收下。
姬别情作为凌雪阁台首,觥筹交错的本事自然不在话下,杨梦逐让沈求拿他准备好的美酒来奉给姬别情,开口道:“想来林大人从京畿而来会思念家中美酒,下官特意寻了些来。”
撕开写着“新丰”的酒封,扑面而来了属于长安的气息。
“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姬别情笑纳了这一坛极品新丰,学着林敬喜欢在文官面前掉书袋子的奇怪癖好背了首诗,客气出言夸赞对方挺会来事儿,“杨大人也是个妙人。”
“愿为李相效犬马之劳。”
“杨大人这话可不能乱说,这犬马之劳当效予圣上才是。”
“林大人教训的是,是下官疏忽了。”
真实的杨梦逐就是一个希望自己能够扶摇直上,平步青云的人。为此他可以隐忍蛰伏,不择手段。塞沈求进凌雪阁对他来说再有益不过了。
他的下一步棋,是要成为一个不可替代的谋士,而这需要一个契机。
在杨梦逐看来,若说那魏公公是个憨货,那这位林公公倒是颇有城府,来江淮许久竟也没得罪什么人。两人表现的差距如此之大,便是他的契机。
杨梦逐当然不知林敬就是姬别情,除了打探消息还会推波助澜,但此时他们的目标却是统一的,让魏公公在江淮倒台,剪去程元振一条手,于吴太守是再好不过的事情。当然于太子一党也是极好的结果。
三个春秋一晃而过,平静之下暗流从未停止。
在姬别情和杨梦逐的努力下,吴太守和魏德的摩擦越来越多越来越深,几乎达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这三年里沈求也被凌雪阁来的人亲自调教,在姬别情的安排下,也算是填补了凌雪阁在江淮地区的空缺。
姬别情在一旁煽风点火让魏德以为自己是强龙,最终做出了一个无可挽回的决定,派人刺杀吴太守。
此一刻,局势倒转,魏德把自己送入监牢,杨梦逐成功替吴太守挡下穿心一箭,程元振迫不得已自断一臂,刺杀当朝命官这罪名过大,使他无法保下魏德。
就像一卷绷的过紧后突然放手的线圈,原本有序的场面突然变成一团乱麻。在这团乱麻之中得利的姬别情作壁上观之余也不介意帮杨梦逐一把。
那几日也是沈求的好日子,姬别情特意让他照顾好杨梦逐,照顾着照顾着就去床上了。
待杨梦逐伤好的差不多,押送魏公公上京的任务便落入他手,大家心知肚明,吴太守这是满意这回杨梦逐将故人送走,便给了他这好差事,大大方方的上京领赏去了。
行刑那天,沈求随着杨梦逐一起去观刑,到处都闹闹哄哄的,沈求只记得那天铡刀落下后,杨梦逐的笑非常的肆意。
沈求想,陪乌末去看他的和尚朋友的时候,听寺里主持总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施恩不求回报,冤冤相报何时了。
可对他来说,报恩和报仇的感觉好像差别也没有那么大。
京城的千金楼总是人头攒动,富商高官在此一掷千金,三教九流也从不离场。
走前吴太守将他在京城的人脉告知了杨梦逐,在长久的钻营中总算是能在李相的党羽中刷个脸熟。
自他们来京城后,杨梦逐的宴会只多不少。
劝酒的同僚们还常常劝杨梦逐快快娶妻生子,杨梦逐回说,不娶妻才能大大方方的来这里喝酒啊。同僚便道,那也不耽误不是,娶一个回家总比你天天孤家寡人两袖清风的好。杨梦逐喝下一盅酒笑着朗声道,子非——鱼也。
沈求奉杨梦逐的命搜集阁中秘闻,凌雪阁除了那些秘要之外,也多的是这些个管家老爷们就是娶了妻依旧出来喝花酒玩女人,好像这样做会有种别样的快乐,但沈求却不是很明白,自他眼中出现过杨梦逐,他的视线便再无法聚焦别处。
拖乌末的福,他现在不需要频繁的来往长安和扬州两处,乌末去求了台首编入了长安小队,依靠他在杨梦逐这边的关系,太子也收集了不少李辅国和张皇后的消息。
按道理说这样的反间生活不会很好过,书里总说一臣不事二主,但是沈求却沉浸在自己跟对了阁主又跟对了杨梦逐的满足感中。
但自秋生死后,沈求思考得出个结论,杨梦逐不娶妻不生子,上无老下无小,软肋就少。大约唯一的丑闻握在沈求自己手里,不过是和贴身仆从一周几次的鱼水之欢。但想想那些大宅院的腌臜丑事,这倒也不值一提。
只要他小心点,把杨梦逐从里面摘出来,等到水落石出之时也不过会落得个丢官弃爵的下场。
不管最后谁将夺得权利,杨梦逐都能有一条命可活。
只要自己小心点……
政治斗争历来都是瞬息万变,今日的敌人未免不会是来日的朋友。那天太子在阁内处理事情,沈求前来报告李党张后等人最近的动向。
自两年前魏德被斩,李辅国一时收敛不少,而本来和他同党的张皇后因为利益也产生了嫌隙。这年皇上病重,朝野上下一时风平浪静,所有人屏气凝神,都在静静等待着一个时机的出现。
沈求讲完便静立在一旁,太子在书册上书写了一会儿便放下了笔。
“随孤出去走走吧。”太子叹了口气揉了揉太阳穴。
与朝堂不同,太白山是一个很安静的地方,虽然已经入凌雪阁三年,但沈求两年前第一次来,来了之后补了一个入阁仪式,也算是凌雪阁的核心成员了。
沈求随太子走到鸟不归,行进路上一言不发,到山上回头望向主阁的位置,长长的红幡随山风飘扬。
“杨梦逐阴险狡诈,不择手段,你又为何替他卖命?”
太子问道,还没等沈求说什么,太子自顾自的继续说道。
“倓儿是个很活泼的孩子。”
“幼年他总是上房揭瓦惹的母妃生气。那年他出征,母妃与我日夜担惊受怕,怕听闻他的死讯,直到那日他策马得胜归来。”
太子望向红幡,迎着光刺的他睁不开眼,但是他还是努力瞪大了眼睛看着,光刺的他眼睛逐渐变得通红:“那日他归来时,母妃在他离开前为他的发髻缠上的白色发带已经变成了红色,他应该是没空打理自己的发髻,回来的时候发带都散了。”
沈求望着飞扬的红幡,仿若一头冷水直浇而下。
那年建宁王被赐死,罪名是陷害太子。
除了太子以外的人都深信不疑。
“皇后来找我了,她现在无人依靠,竟妄图让我与她合作杀死李辅国。”太子不紧不慢的缓缓说着,自从他做了太子,就不太有情绪波动,“父皇还在病榻上,她不去好生照顾父皇,竟先来找我。”
说道这里,李俶嘲讽的一笑,声音随之散在太白山的风中。
“母妃,倓儿,我好想你们啊……”
张皇后一夜没睡,逼宫这种事情换了谁都很难睡的安稳。
广平王真是个怪人,除掉了有威胁的建宁王明明是件好事,她现在只想安稳当太后,把权力握在手里,这广平王真不知好歹。
幼小的李侗还在睡觉,天真无邪的孩儿不知道他的母亲如何为他去刀山火海走一遭,这个时代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人,过的都是没有来路的日子。
宫墙里杀声震天。
太子悠闲地在飞龙厩看马,走着走着就看到了建宁王曾经的爱马,它很久没被骑过了,看着老了许多,只能从记忆力依稀描摹他和建宁王过去的风采。
不一会儿身后传来了脚步凌乱的声音,越来越近,大约差十步有余的时候,齐刷刷的传来下跪的声音,领头的人声音太子非常熟悉,是李辅国。
“禀告太子殿下,叛贼张氏及其党羽以尽数伏诛,还请殿下与我等一起去殿中主持大局。”
太子始终背着他们喂马,一时间只有马儿吃草的声音。太子深深叹了一口气,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转身面对他的臣子们。
“走吧,随孤去清君侧,诛杀这些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
一场紧张刺激的逼宫环节就此落幕,折腾到下午的时候大家又累又饿,凌雪阁的人奉命收拾残局,一些不可为外人知道的事情都只能凌雪阁的人来做,沈求也在其中。
数年来党羽之间的通信,行贿的财务尽数被缴,全部集中清点。
沈求得到了清点李辅国与张皇后信件往来的任务。
月上中天,烛火摇曳。
杨梦逐的字写得非常漂亮,沈求再熟悉不过了。
「建宁王死,可破局。」
天空轰隆传来一声雷鸣,似是为了冲刷这皇城中的腌臜污浊,降下了夏日的大雨,随着风呼啸过杨梦逐的书房。
杨梦逐睡不着,便披了衣服起来看着屋外发呆。
暴雨打的池中荷花零碎,紫荆树在风中飘摇,模糊了眼前一切的景象,仅仅一天的时间,京城局势风云变幻,杨梦逐也一时摸不清自己的未来,眼前心中都随着暴雨蒙上了一层雨幕,向来坚定的心有一瞬间有了一丝空洞。
削瘦的身体挂不住衣服,身上披着的衣服快要滑落,正当杨梦逐要拉扯一下它的时候,眼前出现了许久未见的沈求的身影。杨梦逐一惊,顾不得身上的衣服,赶紧出去迎上被淋的湿透的沈求。
沈求并未停下脚步,抓住杨梦逐的手便要走。
“如何?”杨梦逐出声,他没意识到自己在发抖,只是有些不好的预感在自己的心头。
突然从天而来的光芒照亮两人之间,照亮了沈求的脸,溢满了空洞的寒气。雷鸣随之而来,噼里啪啦的雨声响彻在两人之间。
然后,所有的声音都随之远去。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