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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落日熔金,照耀在谈府的碧瓦朱檐、雕甍绣槛之上,以往如同披上一层金色绸缎,富丽堂皇自不用多说,眼下却有了日薄西山的不详意味。

此时此刻,原不闻一声咳嗽的府内此刻喧闹不停。丫鬟奴才携了体己慌乱出逃,锦绣绸缎、珠宝首饰散落满地,却无人舍得花时间去捡,唯恐晚一步便丢了性命。

“娘亲,不要抛下我!”

凄凉的声音惊扰枝头乌鸦,翅膀扑腾,忒楞楞掉下几片鸦羽。

后院中,一位不过十六七岁的小姐扑向面前的妇人,但身后粗壮的嬷嬷拽着她不让她上前。

“若竹!”妇人厉声道,妆发散乱仍不失威严,“你快些去罢,再晚就来不及了!”

谈若竹忍着不让泪落下,“娘,我们难道不能一起走吗?”

谈母摇头道:“你父亲一生骁勇善战,忠贯日月,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如今竟被奸臣所构陷私通敌国,降下大罪!他以死明志,我岂有独活的道理?”

她抬手想理女儿的鬓发,又忍住了,唯恐一触碰便再也舍不下。

“但你不同,若竹,你是我们的嫡亲独女,唯有你好好活下去,你父亲才有能平反的一天。”

谈若竹:“不,娘,我们一起。”

谈母转身,不再看她,声音却泄出了一丝哭腔,“常嬷嬷,快带她走!”

谈若竹被拖拽着往后门走去。

“若竹,好好活下去,不要怪娘心狠。”

火光冲天,她的声音似隔着万水千山。

……

“娘!”

谈若竹睁眼。入目的不是漫天红光,而是绸绫薄纱、牡丹绣纹丝衾。她的心跳方缓,起身时,一丝寒意淌过粉腮,她这才发现方才梦里隐忍的泪在梦外落下了。

午后贪睡,她的身子不爽利,起身坐在窗边吹凉风。

“云天收夏色,木叶动秋声”。又是一年秋来到,京城未被秋风萧瑟扰乱繁华,星罗棋布的屋宇间人来车往。

这是谈若竹来到这个世界的第十八年了。

她本是现代社会的一位古典舞舞者,某日无意间胎穿到这里。

古代大多数人生活艰苦,缺衣少食,好在谈若竹生在将门,父亲卫国有功,特封龙虎将军;母亲贤良淑德,治家有方。前十七年,她身为贵女倒也过得顺心顺意。

谁料父亲被诬陷私通敌国,一夕之间沧海桑田,将军府被抄,男丁流放,女眷入教坊。

谈母情急之下叮嘱常嬷嬷带谈若竹离京投靠她娘家,但天子脚下,“罪犯”哪能轻易逃脱?未出两条街,谈若竹所乘马车就被锦衣卫扣下了。

如今,她来到烟罗楼已近一年。

古人不屑乐伶舞女,视其为下九流。谈若竹虽不妄自菲薄,但仍心有郁结——人心毕竟是肉长的,她早已视谈氏夫妇为亲生父母。思及往日种种,又念及自己身困花柳之地,无兄弟姐妹可靠,无力替父母伸冤,于是午夜梦回,泪湿枕巾。

突然,一阵叩门声拉回了谈若竹的思绪。

“谁?”

小厮道:“樱姑娘,芙蓉姑娘身子不适,无法待客,可今夜来的是贵客,不好敷衍了事。您的琴艺在烟罗楼仅次芙蓉姑娘,妈妈吩咐让您去顶她的班。”

“贵客?”

“是宁王大人。”

谈若竹淡淡应是。

梳洗妆饰完毕,换上绣衫罗裙后,谈若竹携琴,莲步款款出房。

已是夜幕降临之时,烟罗楼内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所奏曲目至清至雅,至尚至洁,但夹杂男男女女放浪形骸的调笑声,连带着高山流水之曲也沾染了俗气。

谈若竹上楼,拐过转角,只见一行四个身着飞鱼服、腰佩长剑的锦衣卫站在厢房前。她躬身行礼,进入厢房。媚骨暖香袭来,屋内五六个男子把酒言欢,或说或笑好不潇洒闲适。

这几人皆身着锦衣,气度非凡,谈若竹虚虚瞥过一眼,再次行礼,身姿袅袅如湖畔春柳。

其中一位身着竹青色圆领袍的男子多看了她一眼。

谈若竹往帘后走去。抚琴乐起时,她想起儿时被母亲督促修习琴棋书画——陶冶情操为次要,及竿后搏得才女名声,在京城寻户门当户对的好人家才是真正目的。

彼时她在心中悄自鄙视古人的思想,哪想有一日她的琴艺不为讨好夫君,而是恩客。

一曲《春江花月夜》奏完,厢房内觥筹交错正是忘情之时,而后静了一瞬,接着是众人的行礼和调侃声。

“宁王殿下,你可算来了,这壶醁醽酒可是我的私藏,让你自罚一杯,不算过分罢”

他们是从小一块儿顽的,又都是高门大族出身,在宁王面前不必拘着。

“既是小侯爷珍藏,那本王可要贪杯了。”

宁王有副好嗓子,声如冷玉,但略有疲惫之意。

谈若竹闻声望去,可惜珠帘遮挡,她仅看到一道脊背挺拔的玄色背影。

那几人叙了几句闲话,有人提议玩飞花令,虽是雅事,只是怀搂娇香软玉,愈到后面,词曲愈淫愈艳。

唯有宁王兴致缺缺,传到他时,或敷衍诵一句已有人提过的诗,或直接饮酒。其余人已是酒酣耳热、兴头正盛,难顾及他的情绪。

谈若竹心念一动,纤纤玉指在琴弦上转了动作。

一阵惊呼声起,原来是那位小侯爷迟迟未接上一句诗。

有人起哄道:“裴小侯爷今个可是头一回落败啊,这不得喝壶大的。”

裴衡连连摆手,但抵不过他们灌了满满一碗酒。

“‘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小侯爷,你素喜诗文,此情此景,莫再诉金杯满了,来罢!”

裴衡只好接过那碗酒,不弄虚的,端碗直饮。众人鼓掌,连声称好。气氛酣畅之时,宁王却突然掷杯,酒盏在地上骨碌碌滚了一圈。

似一声信号,厢房内顷刻间沉寂下去,小厮和陪酒的清倌忙俯身下跪,其他公子哥皆暗自交换眼神,犹豫不语。

只有裴衡慢条斯理地饮完酒后微带戏谑道:“殿下,您又要做甚么?”

宁王置若罔闻,起身向珠帘后走去。

谈若竹垂首跪地,先是听见珠帘撩开之声,而后视野中出现一双黑缎长靴,靴上锦袍垂坠,其上以金线绣暗纹,摆动时若隐若现,华贵精细。

“抬起头来。”

“奴婢位卑人微,恐污了殿下的眼。”

“不要再让我说第二遍。”

谈若竹仰头,对上宁王的眼睛。

她尚在将军府闺阁之时,就听到过宁王的名声。

此人是当朝皇帝的第六子,名叫明煜,名冠京华。至于皇帝子嗣颇多,为何独他风头两无,一来是他可谓“京城第一美男子”的容貌,二来是他才情斐然、风流藴藉,所写诗文家弦户诵,其及冠之年所做的《江上赋》被太子太傅赞为“千古风流文章”。

又有人说,宁王的相貌是未经雕刻的无瑕白璧,文章是如琢如磨的美玉,性情也如暖玉般温润柔和,笑颜常展。

但眼下,他的眉眼间却压着股沉沉的肃杀之气,气质不似暖玉,倒像是在烈火中滚过的沙砾。

谈若竹微垂眼皮,避开明煜眼中的锋芒。

明煜问:“你可知方才所奏是何曲。”

谈若竹再次垂首,“回殿下,是《静秋》。”

“是谁所作?”

“回殿下,是文妃娘娘。”

文妃,即是宁王生母。她才情颇佳,善音律书画,所作之曲声名远扬,自有一段风流韵律。

但一年多前,文妃突然患了疯病,被禁足在昭俭宫内。

这等宫闱秘事,平头百姓虽不知太多细节,但多少能察觉出不对。

连带着明煜离京之国也多了层不可明说的意味,纵然他已到了离开京城的年纪。

明煜又道:“你说你位卑人微,又在花柳之地弹文妃的曲子,你是把文妃当什么了?拖下去,仗二十。”

谈若竹磕头道:“殿下饶命,且听奴婢解释!”

余光中她瞥见一角竹青色衣袍。

裴衡与明煜耳语几句后,明煜嗤笑一声道:“看在裴小侯爷的面子上,说罢。”

谈若竹不紧不慢道:“奴婢以为,乐声轻盈,随风飘渺,不像绫罗绸缎,易染上纤尘脂粉,也不像玉石珠宝,易有瑕疵。因此即便在烟花柳巷中,乐曲也不会因环境和弹奏者失去它的高洁本质。

“并且乐曲如人,知音难觅,如若遇到不懂弦乐之美的听客,哪怕他是圣贤也是一场憾事。我非伯牙,能将文妃娘娘的曲子不出差错地弹奏出来已是奴婢之幸,但殿下您是它的子期,想必这世间除文妃娘娘之外,只有您和少数人才懂《静秋》的意境。再加近来秋意渐浓,而《静秋》清耳悦心,悠闲惬意,衬时衬景也能驱散秋日的寂寥。”

“悠闲惬意?”明煜眉头微蹙,裴衡方欲言,被他抬手打断,“世人多说《静秋》旋律平淡无波,隐有哀意,你为何会有此评价?”

谈若竹道:“奴婢,只是凭心而论。”

实则,当初教导她琴艺的老师也曾教过文妃。那位老师和文妃志趣相投,师生情谊延续长久。老师在教授谈若竹《静秋》一曲时,提到过这是文妃在生下六皇子不久后所作之曲。谈若竹虽不知文妃当时的真正心情,但她猜想,应是愉悦的。

明煜冷哼道:“你才是它的子期。”

他转身边走边与裴衡低声说话,谈若竹只模糊听到“罪臣之女”“婚约已废”“心思深重”,好在他未再提杖刑之事。

谈若竹紧绷的肩颈微微放松,张开手掌,上面已有指甲嵌入皮肉的血痕。

*

“大清早的,妈妈把我们叫来做甚么?”

“还不是因为她,连累我们又得听妈妈立规矩。”

“哟,看她这样是跪了一夜吧。”

“她又怎么了?”

“嘁,狐媚子手段使到宁王殿下身上去了呗,还是在裴小侯爷面前弄的把戏。听说宁王殿下大怒,差点让她受杖刑。”

……

她们谈论的声音并未压低,叫谈若竹听得一清二楚。

跪了一夜的膝盖酸痛无力,但她尽自己所能走得稳当。好不容易回到卧房,开门,一抹竹青身影立在窗前。

裴衡闻声回眸,灿若晨星的眼中隐有血丝。

两厢对望,他先开口道:“若竹,过来。”

谈若竹双手交叠于身前,脊背挺立,下巴微抬。

妈妈曾教她莫要如此站立,太过高傲,她们这种人,身段应当弱柳扶风。而后又说,这样也好,某些自诩清流的官员喜欢。

这句话让谈若竹敛了锋芒。

眼下,她以高门贵女之姿面对裴衡,却道:

“小侯爷,这里没有谈若竹,只有樱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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