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姑娘?你是要彻底沦落教坊司了?”裴衡蹙眉,脸上略有愠色。
谈若竹道:“我早就是教坊司的人了。”
她初入教坊司时,教坊使说:“竹,中通外直,宁折不屈。你既来了教坊司,莫要辱了青竹品性,改个名字罢。”
然后给她拣了个“樱”字。至于是赞她容貌堪比樱花,还是取樱花绽放随风凋零之意,就不得而知了。
烟罗楼里的人唤她“樱姑娘”,或是“樱儿”。久而久之,谈若竹已麻木习惯,只有裴衡和在烟罗楼打杂的常嬷嬷唤她“若竹”。
她曾对裴衡说,那一声声的“若竹”,好像在提醒她莫忘来时路。
眼下她却说她是“樱姑娘”。
裴衡面色沉沉,疾步走到谈若竹身前,满眼的不可置信转为轻笑道:“原来这就是你昨夜在宁王面前弹文妃所作曲乐的原因。你当真要像其她烟尘女子一般承欢献媚、依附他人吗?”
谈若竹道:“教坊司里的女子,无一人是甘愿入贱籍的。我们为自己谋出路,这不是耻辱。”
裴衡双手握住谈若竹瘦削的肩膀,低下头与她对视,“你以为宁王是什么人?京城中所传的谦谦君子,温文尔雅?笑话,他是从尔虞我诈的深宫中爬出来的人,甚么脏污手段都见过。你知他昨夜怎么跟我评价你吗?心思深重。你的所作所为他都心如明镜,你莫要觉得这是甚么才子佳人的话本,你所谓的出路稍有不慎就是万丈深渊!”
谈若竹道:“我知晓。”
裴衡见她如此淡然的模样,只觉气噎喉堵,愤然离去时,谈若竹道:“听说近来安信侯府欲向承宣伯爵府提亲。奴婢提早祝贺小侯爷姻缘顺利。”
裴衡倏然间泄了气,半晌道:“这是我父亲的主……”
“裴衡,莫要来见我了。”
他想回头看去,又生生忍住了,“是我负你,无能带你离开教坊司,你可否给我几年时间……”
谈若竹再次打断他,“裴衡,你没有负我,你的这段情,我承受不起,我也等不起。”
直到裴衡的脚步声消失,谈若竹依然立在原地。
她不祝裴衡永结同心、白头偕老,而是“姻缘顺利”,是因她与裴衡曾有婚约。
谈母和裴母曾是闺中密友,她和裴衡自小结识,确有情谊,两家也有意在交情上更进一步,于是在谈若竹及笄礼成后,安信侯府前来提亲。
男才女貌,且又女才男貌,若姻缘成了,在京城着实是一段佳话。
只是提亲后,安信侯府突然没了动静。
起初谈若竹以为是父亲和安信侯政见不合生了龃龉,直到……
树倒猢狲散,婚约自然作废。
谈若竹如鸟入樊笼,孤立无援之时,裴衡来烟罗楼寻她了。
他喜鲜衣怒马,但见谈若竹,总是着一身竹青衣裳讨她欢心。在他的庇护下,她在烟罗楼并未受到多少委屈。
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世俗目光中,她是罪臣之女,他是侯门世子,云泥有别,让云染上尘埃,那该是多大的罪过。
她不惧甚么,但总要为裴衡考虑。
*
“樱姑娘。”
谈若竹回神道:“是。”
“我思来想去,还是由你来领舞。”韶舞陈珏转而对其余人道,“诸位意下如何?”
一语落地,议论声起。
今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又逢太后大病初愈之际,以往崇尚节俭的皇帝决意大办中秋节,特召各地藩王、各国使臣来京,盛况空前。
教坊司在一月前便已着手排练在中秋夜宴上的歌舞、杂技、戏曲等表演,《月满西楼》便是歌舞演出节目之一。
教坊司主管宫廷舞乐一事,其间艺人自然技艺精湛,可是排了一遍又一遍,这领舞的位置迟迟未定。
一支舞中领舞的位置自然是极重要的,关系着整场舞蹈的节奏和气氛,况且领舞还有一段独舞时间,其余人皆作陪衬,于她们而言可谓风光无限。
而陈韶舞竟将这个位置予了谈若竹,实在叫人惊讶。
虽说谈若竹习舞较晚,但天赋颇高,被陈韶舞赞技艺不惶多让于年长舞女,可这领舞候选者当中,还有常在宫廷中表演的内人,舞艺和资历不比陈韶舞低。于情于理,这个领舞的位置都不该给谈若竹。
站在谈若竹右侧的,正是教坊司内人之一常笙。她与谈若竹交情不深,只是相见时颔首说句话的程度罢了,但她暗自不喜谈若竹自恃清高的作风,更不用说谈若竹一来,隐隐压她一头之事。
常笙上前行礼道:“陈韶舞,这恐怕不妥罢。”
“我自然省的。”陈珏抬声道,“诸位也知晓,今年改了规矩,独舞要求领舞自编,这样才最贴合领舞的舞艺。先前我选了几人,让她们各编了一段,可惜诸位身处教坊司多年,经验足够但也被束缚了手脚,所编之舞不过是往日的糅杂,没甚么新意。唯有樱姑娘让我和其她舞官眼前一亮,一舞编得俏丽活泼又不失古典雅意。
“我知你们心里想甚么。我也曾让她人学了樱姑娘的舞,然而总有不足之处,要么是不够行云流水,要么是少了些许美感,这舞,总归是编舞者才跳得曼妙。是以,我任樱姑娘为领舞。暮去朝来,咱们教坊司人来人往,也得让贵人们瞧瞧新颜色罢。”
仍有异议。陈珏虽然脾性好,但是个说一不二的,草草几句打发了众人,单留下谈若竹。
常笙离开前,深深地看了谈若竹一眼。
待舞室内只余谈、陈二人,谈若竹屈身行礼。
“多谢陈韶舞赏识,祝我一臂之力。”
“竹姑娘,不必如此。”陈珏扶着谈若竹的双臂,对待姊妹般亲近道,“当年恭王府宴请贵客,我去表演歌舞时出了差池,若不是你母亲出手相助,我不知会沦落到何等境地,何必多谢我。况且你本就舞姿出众,这领舞位置你名副其实,我不过是顺水推舟将独舞改让大家自编罢。”
她们往室外走去。庭院中秋叶飘零,绿竹猗猗,廊下半截竹席晃荡。二人倚在栏杆处说话。
陈珏试探问道:“只是,你素不争风头,要领舞的位置是为何?”
谈若竹沉静地看着陈珏。
陈珏会意,叹了口气,“我知你非池中物,但我在教坊司多年,总归是看惯宫廷浮沉的。那些被贵人们赏识的舞女,最后……重回到教坊司的姑娘,已算是结局尚好的。”
谈若竹望着在阶上停留的麻雀,若有所思,道:“我省的。但我在这教坊司中,只是活死人罢了,再也没有甚么境地会比现在更差了,死了倒还……”
“莫要这么说。”陈珏拿帕子轻捂谈若竹的嘴唇。愈看她,愈想起她的母亲,但陈珏不敢多提恐惹她伤心,只将她揽入怀中。
“都会好的。”
谈若竹闭眼,闷闷地应了一声。
*
领舞之事一定下,便马不停蹄地开始了后续的排舞。先前的排练已让舞女们对《月满西楼》十分娴熟,因而她们对新的站位等细节处的调整游刃有余。
当然,其间也生了不少波折。
譬如谈若竹的舞衣被毁。
领舞的舞衣是专门定制的,比其她舞女的舞衣更精细华美,因而被毁后还要重做一条。
事发之时恰逢教坊使来巡查,他知晓后勃然大怒,责罚了数人。
“平常你们做些腌臜事便罢了,咱家有心无力,管不住你们。但事关中秋夜宴、圣上面前,你们竟还敢放肆!眼下我对你们是从轻发落,要是那时还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出了差池,脏了圣上的眼,你们一个都别想好手好脚地走出教坊司!”
有了教坊使的命令,新的舞衣不久就加急赶制出来了,连同其它舞衣都由陈珏小心保管。余下时日太平无事,不必多说。
转眼到了中秋夜。
一轮明月高悬夜空,金桂芳香在夜色中浮动。紫禁城内,琉璃瓦下千百盏烛灯汇成一道河流,亮堂堂地映照华美威严的宫阙。
太和殿,夜宴开场。皇帝落座,赐酒食珍果,百官敬酒,一片祥和之气。
忽闻百鸟争鸣之声,原是艺伎们在彩棚后模仿,意为“万鸟朝凤”之兆,而后各色演艺人员粉墨登场。
酒过三轮,换场的鼓声作响,时机已到,谈若竹率众舞女上场。
琵琶、箜篌、古琴等乐器声起,十余位舞女应乐起舞,水袖摆动,羽衣蹁跹,娇躯轻折,翥凤翔鸾。一阵风起,纱衣翩翩,宛如流云舒卷。
乐声骤然转急,舞女旋身后退,谈若竹莲步轻移,款款上前。只见她妆容姣美清丽,云髻高梳,斜插玉簪,身着青绿舞衣,披帛与纱衣迎风而起,让她如雾般飘渺,好似随时都会飞升成仙。
遏云歌响,恢宏威严。轻云蔽月,唯见台上一星灯火。谈若竹剪影优美,舞步翩飞,回环旋转如雪莲绽放,舞姿随风散开收复,婉若游龙。
最后,台上灯火熄灭,谈若竹悄然退场。
明灭间,她对上宁王的目光。他举杯浅饮,半张脸掩在昏暗之中,叫人看不清神色。
下台到彩棚后,谈若竹才发觉手心已满是薄汗。
她在现代虽有多年的舞蹈演出经历,但如今毕竟在平民命如纸薄的社会,皇帝百官面前,她难能从容不迫。
陈韶舞和另一位舞女上前扶着谈若竹贺喜,她回以微笑,却见另外几位舞女围着常笙窃窃私语,不时瞄几眼谈若竹。
陈珏想去一探究竟,谈若竹止住她,“韶舞,不必了,我们还是先回教坊司吧。”
待到教坊司,谈若竹尚在卸妆,突闻一阵喧闹,转头见常笙及二三人领着顾奉銮向她走来。
不少人嗅到风雨欲来的意味,都停下手中的活计儿探头望来。
谈若竹起身,还未行礼常笙便展开手捧的帕子给她看,顾奉銮道:“这是从常笙舞衣上取下的。”
帕子上整齐列着三根二寸银针,其中两根上还沾有血迹。
谈若竹蹙眉反问:“为何来找我?”
常笙道:“你装甚么,这舞衣可是你从陈韶舞那儿取来的,除了你还会有谁?”
谈若竹道:“非我独去取衣,且一路上都有见证者,我们不妨找人来对质。”
顾奉銮察觉到不对,陈韶舞趁机问:“常笙,你事先彻底查明过吗?”
常笙只死死盯着谈若竹道:“你莫以为我不知你向教坊使大人诬告是我毁去你的舞衣!结果教坊使大人不愿再追究此事,轻拿轻放,于是你便私下做些见不得人的伎俩!”
“我何时诬告过你?是教坊使大人明确对你说了我的名字,还是你自行猜测凶手?”说到此处,谈若竹纵然是个好脾气也有些气恼,继续道,“你不先去探究清楚,反而马上前来揪我一人,我可否能说,这银针是你自导自演,特来陷害我的?”
顷刻间乾坤扭转,看客听了皆低声耳语。
常笙一时转不过弯,认定就是谈若竹所为,情急之下一巴掌呼去——
“你这搬弄是非的贱人!”
顷刻间,打人的打人,拉架的拉架,还有不少看戏的被误伤到,连带着她们也加入了。突然,有道尖细惊叫道:
“皇宫中还敢作起反来,我看你们是都不想活了!”
乌泱泱的一群人默了默,慌忙起身。
谈若竹原伏在地上,这会儿垂首捂着脸坐起,听见周围人稀稀落落地请安。
又见一双黑缎长靴。
来者蹲下身,递与一方巾帕,似笑非笑道:“我是该唤你朱姑娘,还是竹姑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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