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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南野猫多——非常多,总有人把猫咪当宠物,但养了些日子觉得烦了,便随手丢了。猫咪这东西,性子野,被丢了很快能学会自己讨食、自己过活、自己繁衍生息,然后野猫就更多。
铁男并不是多有爱心,认识那只野猫是个意外,源于塑料袋质量不好,他买的肉从裂开的口子掉了下去。他又走了几步才发现,回头看去,那块肉正被一只金色的长毛猫咪叼走。
猫咪叼着粉红的生肉,优雅走了两步,忽然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三两下蹿上树枝,跳上墙头,跑没影了。
铁男有一种强烈的被鄙视了的自卑感,对一只一看就是刚被丢弃的宠物猫,本地占据了广泛地盘的野生猫不会有那么长的耽误事的毛。
但他毕竟是人,万物之灵的人,生性傲慢的人,不会跟猫咪置气的人,于是只当自己倒霉,把当晚的肉排饭俭省成了豆芽海带丝配饭。
晚饭没吃饱的结果是,深夜时分忽从梦中醒来,觉得肠胃空虚,打算出门找顿夜宵打牙祭。
这是个清凉的夜,月明星稀。已经过了零点,街上游荡的也许还有个别加班到这时候的打工人,拖着疲惫的身体和精神,回自己那一方小小的安身之所。
但最多的,自然是不甘寂寞、寻找乐子的无聊人士,游魂一般,在黑夜与霓虹所交织的纸醉金迷里,给自己空虚如白纸的心,寻一个醉生梦死的壳。
早几年,这日子铁男熟得很。可此时,他站在迪斯科门口,耳听从几层门里传出的发闷音浪,眼看踉跄着进出的年轻男女,脑海想起舞池里的喧嚣,终于摇了摇头,重新发动他的机车,驶离此处。
不服老不行啊,想想都累的慌。还是7-11买个盒饭靠谱。
转过这条五颜六色的街,夜终于恢复了本来的安静样子。街边有路灯,投下树影,他在光与影之间穿过,总觉得这时光恍惚见过。
按理说该有蛐蛐蝈蝈或者别的什么小虫儿叫唤,有没有他也听不见,机车声太吵了,耽误他感受夜的温柔浪漫还有窗口的骂声。
车速越来越快,倒不是故意,实在路太顺,不超速对不起自己。就在即将到家的那个路口,眼前一个身影忽然闪过,铁男吓了一跳赶紧刹车,轮胎擦出两道深深的刹车痕迹。机车已经撞上路边护石,幸好这段路没装护栏不然他现在大概率已经被钢管爱抚了。
“找死啊!”停下车他第一时间吼过去,许久没打过架的血开始翻腾。
那道影子蹿到路边一棵树后面,慢慢探出了头,一双闪亮的眼睛冲着他眨了眨,接着那人跳出来,身影极灵活,两步跑到他面前停住,歪着头、单手掐腰、嗓音清脆地笑道:“喂!你去哪儿?”
眼前的男生让铁男屏住呼吸,热血瞬间聚到胸口,手脚都凉了一瞬。待他擦了一把眼睛之后,他放心了,这人不是三井寿,虽然长发、身形、和挑起半边嘴角的笑容简直跟他刚认识的那个十五岁的三井寿一模一样。
相隔数年他依然记得清清楚楚,那个一群人里偏偏挑中自己少年。有风刮过,带走了噪杂,只有那张脸,变化过喜怒哀愁,最终凝结在尴尬地欲言又止。
那张笑脸倏忽凑近倏忽拉远,他在走什么神呢?这都多少年了,又想起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三井早剪了短发回归了正途,今年该大学毕业了,也许正跟女朋友谈结婚事宜。
“我没碰到你。”铁男斜眼过去上下打量那男生,站得歪斜,那身衣服看形制很像湘北校服,光线不好看不确切,膝盖位置似乎有挺大一块污渍。
看身形,这男生多说不过十五、六,已经很高,约摸一米八,却瘦,肩膀窄,发梢垂在肩膀上。正是这个体型和发型让他产生了错觉。然而发丝后面的双眼圆溜溜的向上斜飞,不像三井那双略垂的眼尾。
男生丝毫不慌,脖子微晃,态度傲慢,“喂!你请我喝酒。”说着将另半边嘴角也挑起来,眉也上挑,五官都在动,显得轻浮。
铁男蹲下去看自己的车胎,硬磕石条竟没破也是好运气了。他口中不耐烦道:“哪一位啊你。”
男生向铁男逼近一步,另有几条身影轻盈闪过。铁男心下一惊,不止这男孩一个人?之前他没发觉还有别人隐藏,他是迟钝了?他假做继续查车,眼睛瞄过身边情况。
一共六个,除了长发男生,别人都在树影里,看不清楚,轮廓瞅着都是挺瘦的男生。就算瘦,半大小子打架下手最狠,铁男心说犯不上,他三十了,折小崽子手里半辈子白混了。
“这是打定主意要喝我的酒,唔,”铁男提防着身后缓缓起身迎向长发男生,“单你还是你们一起?”
男生又走进一步,近得能看见那双圆眼睛里的一派天真,薄唇拉得更薄,吐出小巧的舌尖舔过,“不带他们,吓着人。”
铁男指东、男生指西,最终选了隔壁街的7-11。男生自称三木,在店里的货架前来回流连,什么都要拿起来看看,瓶装的、袋装的,都没逃过他的魔爪。但他只是拿到鼻尖闻闻,然后皱着眉毛放回去。
日光灯让铁男看清了三木,头发染成了金色,流里流气的。三木肤色白里透粉,五官立体,眼窝很深,加上金发,铁男有一瞬怀疑他是个混血。
但那长发金得驳杂,其中有几缕浅淡得发白,另有几缕深得偏红棕,不像自然发色,似乎发型师水平一般,涂抹染发剂不均匀,也许是他自己染的吧。
金色好,金色提醒他,眼前人不是他心里记得的人。
三木很快露出厌倦情绪,挥了下手跑到窗边坐下,一条腿收到胸前,膝盖处果然有一大块污渍,脚丫踩住椅子,不消停,脚尖不停抖动、浅棕色的眼珠上下左右乱转,不知是焦躁还是多动症。
很没礼貌的小朋友,铁男疑惑于这个三木的家教,一般人家不会放纵小孩这样失礼,哪怕是他,小时候也被叨念过站有站相坐有坐相。
他一时感伤,人的举动是自己遮不住、改不掉的年轮,实在想不出这小家伙如何被刻画,他是该羡慕还是该同情。他打开一罐啤酒放在三木面前,“酒,请你。”
三木斜眼看他,凑到啤酒罐前,抖动鼻翼嗅过,探出舌头舔了舔,立即聚拢眉眼满嘴嫌弃,“苦,不是这个,我知道有甜的。”
甜的?果汁?铁男轻笑一声,这男孩连基本常识都缺少吗?他怎么考的高中。“你是湘北的?”
男生斜眼盯着他胸口,忽然点头,手脚都放下去,懒洋洋整个人往后靠,金灿灿的头发滑开,露出完全的、嫩得跟豆花似的、狡猾的笑脸,“是,高一十班,二十号。”
铁男登时伸手探向三木脖颈,然而少年动作更快,手支椅背夸张地向后翻,踢开铁男的手轻飘飘落在地上,灵活得令人咋舌。铁男惊讶地握着手腕看三木骄傲而快活的笑脸,他刚才起了杀心,他不信这么敏感的男生感觉不到,但三木竟不生气,就像这是个玩笑。
动静闹大了,店员看过来,高声问:“你们在干嘛?”
“没事。”铁男面向三木凶巴巴高声答,指了指椅子,示意三木坐,自己去货架挑了一瓶甜甜的桃子果汁,递给男生。他蹲下来,在低位仰头,审视地问:“你到底是谁?”
三木小心地喝了一小口桃汁,很享受地舔唇,却低头盯回铁男,微眯眼睛,“酒啊,我说酒,能喝醉的。我是谁,你再想想,我们见过。去给我换一瓶。”
很矛盾的男孩,又简单又复杂,又天真又世故,又无知又无所不知。他肯定不是三井,但他肯定知道三井。他故意来找他,总要有些目的吧。
铁男起身顺手揉乱了三木的金发用以释放心内的气愤和无奈,“等我”,他淡淡道,去货架精挑细选了一瓶只有7度的甜甜的冰葡萄酒。
这次终于讨到三木的满意,男生抱着酒瓶说要先走,还带走了桃汁。那个高而瘦的熟悉又陌生的身影飘出了7-11门口,隐没于窗外无边的幽暗夜色。
铁男在窗口坐到看不见男生的身影,才想起自己出来要吃夜宵,挑了个盒饭热了,大口扒进嘴里去,吃得食不知味。
不知不觉,一盒饭吃了个干净。他还捧着饭盒发愣,突然打了个嗝,只觉噎得慌,捡起桌上开了口的啤酒罐,整罐喝完才想起来三木舔过,更觉噎得慌了。
这事出得没头没脑,到底是个谁啊。铁男回到他简陋的空屋子,翻来覆去想了半宿,没想出自己有哪里值得被算计。他只是一个,普通得再普通不过的普通人罢了。
眼看挂钟时针已经指向三点,他决定把这破事儿丢到脑后,重新洗了把脸再躺下,突然心里一慌。难道不是冲自己?那个打扮,猛一看真像三井,该不会冲三井去的?可那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只怕三井自己都不记得了。
会不会三井找这个三木来跟自己开个玩笑?这个火星刚一冒出来就被铁男摁死,真是想太多,翻身睡觉是正经,明天还开工呢。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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