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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思乱想一晚上，结果是次日起来，铁男两眼窝乌青，被同事坏笑着问昨晚是不是去猎艳玩得太猛。
要那样还算没白折腾。大半夜被几个毛头小子讹诈了一瓶酒加一瓶果汁，这谁好意思往出说。铁男揉着太阳穴只说“一边儿去”，故意没纠正同事的误解，转头去跟老板请了半天假。
中午的阳光，热烈而直白，拷问他的良心。他很多年不敢往这边溜达，要不是遇上意外，估计往后的很多年也不会溜达过来。
严格来说，此刻之前，他只来过湘北高中一次。几年前，五月初的傍晚，暖风习习……好吧其实不怎么习习，他是来闹事的，带着一帮小兄弟和满身煞气。
他骑着机车，直开进校园，然而神奇的，他清楚记得这个校门，还有“神奈川县立湘北高等中学”这块牌子，镶在门边红砖砌的围墙上，金色的字在夕阳里熠熠生辉。
大约因为他这人学历不高，他勉强念完义务教育，没上高中已经出来打工讨生活，所以对学校这类地方带着混合了敬畏和鄙夷的复杂情绪。随着年岁渐长，其中的敬畏越多，时代变化快，他追赶日新月异的步伐有些狼狈。
也可能因为这是三井念的学校。他分不太清哪个才是真相。
他停车在校门对面一颗樱树下，躲在树荫里吸烟，默默看着午休的高中生拉帮结伙跑出来买午饭，再拉帮结伙跑回去。等安静下来，已经一点多钟。
年轻真好。那一张张稚嫩的脸，迎向阳光。就算有遗憾，也来得及补救；就算犯了错，也能被原谅；就算一切都回不去了，也有足够的时间回味。
烟盒空掉，他驾上机车走了，留下几个烟头和半腔惆怅。
铁男没认真想要去哪儿，拐了几个弯，忽觉眼前的路熟悉，不常走但他肯定来过。他索性更慢些，尝试捕捉回忆。在路中段，他看见了一家小小的冰淇淋店，恍然大悟。
那店只有窗口，统共不到2坪，装修成薄荷绿与浅品红对碰的颜色，看上去像蜜瓜味与草莓味的双拼。此时没客人，小小的档口里倒挤了一男两女三个人。
铁男停车在档口前，半笑不笑喊了一声：“哎！生意兴隆啊。”
“谁啊！”德男没好气地回答。三人一起看向铁男，德男惊讶道：“哟！铁男哥！好久不见。你等我。”
他低头去跟长卷发的他太太说了几句，太太有些不高兴，他又多哄了几句。好容易见她点头，德男立即转出档口，来到铁男面前，指斜对面一家拉面馆，“走，哥，咱俩聊聊去，我请你喝一杯。”
铁男反手指自己机车后排，笑道：“上车，我请你。”
德男愣了，睁大了眼睛。待看见铁男开始不耐烦，才上了机车，叹说：“哥，你去从前可不随便带人啊……”一句话未完，发动机轰鸣，机车加速。德男一晃，赶紧抓住行李架，闭上了嘴。
风带来清凉。路程不远，两个路口之后，铁男带德男到了一家烤肉店，点上几盘招牌肉品和两壶酒，与德男对坐。
德男剪了寸头，穿了件很普通的纯白半袖衬衫，胸口别着“米花果肉冰淇淋店”的小别针。烤肉刚放帘子上，他浅浅抿了一点酒，笑弯了他那两片厚厚的唇，“嗯！好喝。铁男哥，你挺好？你还是老样子啊，咱们有一年多没见着了。”
“嗯。好。那是你太太？太久了我有点对不上。”铁男眼神瞟向窗外，回忆着，婚礼上的新娘子妆太厚，都看不出鼻子眼睛。今天遇见才发现德男太太模样很干净，看着挺活泼。
“是。婚礼上咱们没好好聊，当时太忙乱了，不瞒你说，现在回想起来，我自己都记不清细节。哥你呢？你是……”德男说着，眼睛往铁男手上看过去，见没带戒指，话似乎说不下去。
铁男笑笑，接过来，“还是自己。我自己就挺好。一年多了啊，那时樱花正好。有孩子了吗？”
一片红飞上德男脸颊，他往铁男跟前凑了凑，低声笑道：“刚怀，我怕她累，让她休息，招了个服务员，她怕我欺负人家小姑娘。唉，哥你是知道我的，我是那样人么。我看回头换个男的吧。”
“吃醋说明她紧张你，别不知好歹。”铁男摇头笑笑，“你那些小兄弟里，你还挺有正事，就你成家了吧？”
“嗯。”德男点头，有些羞涩，“高三认识的，谈了三年一直感情很好，该结婚的。初恋。”
“好。初恋修成正果，你有福。”铁男夹起烤得香喷喷的牛肉片给德男，自己喝了一口酒，辣辣的有些回甘，犹如往事。“对了，你婚礼上，好像没看见三井。”铁男努力让语气轻松，就像是不经意想起。
德男没察觉到这个问题的突兀，没心没肺地边吃边答：“那时候他放春假，去游学旅行了，在国外。后来又找机会请的他。”
“哦，他是不是大学毕业了？在上班？”铁男接着喝酒烤肉，接着给德男夹。他那一壶很快见底，但还没想起自己吃一口垫垫。他问得心虚，紧张让他想不起饿，哪怕满屋子烤肉的焦香。
“在念研究生，你等我想想。”德男眼珠往上转了一圈，撂下筷子摸自己口袋，从一叠名片里翻出了一张白底红花纹的给铁男，“他的名片。在埼玉念医科。”
他塞了一整片猪梅花进嘴巴里，酒杯送到唇边滋溜溜吸得很享受，“哥你不知道，为了要宝宝，我半年没闻过酒味儿。今天要不是遇见你，她还不让我喝。”
铁男看着名片随口道：“你不如趁这机会戒了。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名片正中间红字楷书印着埼玉医科大学康复医学方向，下方小一号字体写了三井寿的名字，后面还有一枚小小的印章，很多个横的“寿”字，很漂亮。
他看着他的名字发愣，好像想起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记不起来。风声在他耳边想起，沙沙地吹动树叶，海浪声渐渐掺和进来，还有笑声。那笑声其实不爽朗，压抑着，不如风抚叶、浪淘沙来得自然。那年他就想说：三井你要是不想笑就不用笑。
“哥？想什么呢？”
德男好像问他两声了，铁男将名片塞进了T恤胸前的口袋里，拍了拍，举杯对德男笑道：“没什么。在想康复医学是干嘛的，不懂。从前没好好念书，不懂的越来越多。往后让你孩子上大学。”
杯子清脆地碰在一起，摇晃德男的希翼，摇晃铁男的落寞。
他们没再提起三井，又聊了几句彼此近况，再说说旁的朋友。见德男开始看表，铁男便叫服务员来点了几个现成的菜，叫德男带回去给太太和店员。又嘱咐德男说等生了一定要记得请客，他要送小朋友一份大礼。
德男简直感动，劝铁男别骑车，毕竟喝了酒，死活给他叫出租车，把他塞进了后排座位看着车开走才算罢休。
铁男只好给司机报出家里地址，机车晚点再来取吧。风吹起他的头发，酒气上来，他有些困，脑袋一下下点。忽然听见有人叫他，熟悉、清晰，他猛坐起来，还在车上，窗外街路匆匆往后跑。
这一惊，酒气散了，梦也忘了，他肠胃咕噜噜叫唤。“师傅，”他往前凑，“把我放稻村町超市。”
他买了点肉和青菜，还有一只红彤彤的苹果。做饭对他来说挺有趣的，在厌倦了跟狐朋狗友混日子之后，他的时间很多，足够研究菜谱，按所谓“健康配比”照顾自己。
夜深人静的无聊时候，他也会想想比如人生意义之类的哲学问题——以他的学识，并未将人生意义与哲学联系起来，说白了，他只是凭借人生感悟而意识到了生命缺少自主性时产生的空虚。
远离无聊的胡闹也因为空虚，可他独自呆着依然空虚。他就像荒原上的一棵草，在广阔的草原上，多他不多、少他不少，存在得毫无意义，偏偏生命力又很顽强。有时候他宁愿加班，但老板并不情愿给加班费。
他就这么胡思乱想地往家走，半低着头，叼着香烟半天没想起来点，走得全不上心。
手里突然一轻，心里很熟悉地空了一拍，他立即回头看去，果然，那傲慢的金毛猫咪叼着他的肉，坐在他正后方直勾勾看他。
猫咪在阳光里，越发金灿灿的。脸上是短毛，一双圆溜溜的金色眼睛，眼尾上斜。此外全身毛发炸起来，多到让人看着就觉热、担心它会中暑，边缘其因蓬松而发虚，仿佛自己发出金光。威风凛凛像只狮子。
真是漂亮的小东西，可惜脾性不好，好偷吃。铁男蹲下去冲猫咪伸出手，指头往回勾，示意猫咪过来。见那猫不动，笑说：“吃了我的肉，过来叫我摸摸。”
猫咪听懂了似的，款款走向他，长而粗的炸毛的尾巴立在身后，轻摆。走近了也不再坐下，警惕地咬紧嘴里肉块，喉咙发出呜呜声。
铁男缓缓将大手揉向猫咪脖颈，松软的毛发热烘烘缠在他手上，挠得他直痒痒。十指连心，只觉心也被挠得发痒，他忍不住笑了。
细看这猫，毛发倒不是纯金，其中夹杂着浅金和红棕。他忽联想起昨晚遇见的金发男生，那头长毛跟眼前的猫咪如出一辙。还有那双斜向上飞的圆眼睛……
刚想到这里，猫咪弓起背蹭地跑了，几下跃上墙头，回眸瞅他一眼，翻过墙去离开他视野。
铁男愣在原地，低头瞅自己刚才逗猫的手。他，年三十，身体健康心智正常，有生以来不信鬼不敬神，行走于此世不期盼前世今生——他怎么可能相信这么无稽的事，一只猫能变成人？或者一个人能变成猫？这不是疯了嘛！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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